且说西院老二那头一整天都有人在进进出出的,好是热闹;且西院的下人们不论是男仆还是女仆没有一个不是腰上背着、怀里搂着满沉沉的新鲜东西,硬往破旧的西屋里塞将进来。
叫着其它院的小子丫头们瞧着眼热,一下子便将要给主子办的事耽误下来了,——蹲屋里绣花的听得响动便会起身站在门窗边的缝细里往外瞧上一瞧,双手叫针扎得老老实实了才晓得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冲脑门,连一声“哎呀”的声音都呛着心眼疼;有正经事要办的来往下人们,干脆或端着盆或腋着东西站墙脚那头装模作样的瞧着热闹;亦有胆大的想讨实惠的干脆越乱摸了进来,且嬉皮笑脸的“老哥”、“小妹”的直叫唤。
眼尖的下人瞧清楚里头跟着三、四个小毛孩亦是双手都拿不下东西了,再一看,乖乖个隆冬呛,都是些孩子爱吃的甜蜜饯还有小孩子玩的空竹羌,甜蜜饯这东西小人大人都喜欢,可就是老贵老贵的,他们没少干过给主子取一坛子蜜饯时,偷偷私下数粒下来的勾当,眼前连不顶用的小毛孩也有这么大份,这叫他们心里委实不够平衡的念叨起来:“人家主子多好,本是主子投奔老太爷这头过来避难的,却还带着下人中干不了活的小毛孩子,不用人家干活还管闲饭管玩乐的,真比活菩萨啊……”;爱打听爱攀比的人见着与他们一般无二都是做奴才命的男男女女西院下人们,反倒先计较起自个屋里头放着的几样属于他们的物件可有哪一样比得过他们这些新来的下人们手里拿着的,一比不晓得,这家的主子真是周到,什么都替下人考虑到了,换他们主子那是不要想的事……下人们越看越是为自己愤愤不平,且莫名的在心里对西院的人产生了几分嫉恨之情,亦不是没有人不等过一夜,回头就私下给自家主子报信、使绊子的。
南院大伯母卫氏屋里头,卫氏并两个小丫头一块帮着正在用细软的布将捣烂的苦瓜汁水往一夜之间身上长满红刺刺小痱子的小孙身上涂抹去。即便是像这样的三个大人共同伺候一个半大还没有的小子,卫氏仍见得小孙痛得嗷嗷直叫唤,而她还忙累得浑身是臭汗呢。
再加上身上那件不透汗的外裳罩得她脑门上兜头兜脸的立马急热起来,心里一下子烦燥起来,接连狠瞪了两个小丫头几眼,仍不解心中怒火,就听得出去端水的清燕丫头才回来的脚步声,遂朝那进来的清燕丫头怒吼道:“你这死丫头,跑到哪里去了,老娘等你半天了,你这般没有眼力的东西,白养了你……”
那端水的清燕丫头赶紧放下双手边还有些许热气的水盆子,并且“扑通”一声跪下,然后抹脸扒泪地为自己辩解道:“大太太,这事您冤枉奴婢了。您不晓得西院二爷那头今天堵道都堵到中院来了,婢子不敢耽误太太的事,却是实在没有办法,能走的路都被堵上了,小婢想绕远路也不成……”
“你这好吃懒坐的婢子,若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被拦在中院那头,这盆水哪里来的?又为何热气都快散光了来?”然卫氏虽是如此明察秋毫的一个人,一眼就识破清燕误了事却抵赖的行径,但转眼却忘不了西院那头大肆采买是怎么一回事,清燕这丫头虽然会耍些小聪明的,但分寸还是有的,更不会将紧要的事也编了谎话来哄骗她这个大房的当家主母,遂有些急了起来,便对清燕横扫了一眼之后说道:“此事先暂且绕过你一次,赶紧给我起来。你们三个小心服侍孙儿,若再有半分差池,休要怪我心慈手软惯坏了你们,叫你们失了作下人的警惕……”
当家主母的冰寒神色叫清燕这几个丫头的双目怵动了数下,赶紧低了下去。
卫氏走到内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又瞥了那三个正好生服侍小孙的丫头几眼,随后急匆匆的来见老太太。
卫氏一路上风风火火的赶路,心里却是越发神思恍惚起来。当她过假山桥时,正赶上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的地势,一个不注意,身子歪了一下,差一点崴了脚脖子……她心里是急得发苦啊,若是等回头叫大爷听得这样的信息,指不定大爷要在屋里发多大的火呀,一想起来,她就头皮发麻。
她和大爷在心里边都是极担心这二爷一头一尾打了两封急信过来,就敢携带全家上上下十余口人过来投奔,避难是假的吧,怕是来分家产挑桃子才是真的吧,不然被住进这样破旧的院子,还有心撒出大把银钱采买进像清燕说的那么多东西将西院装点一番,这着实叫她费解和不得不细细思量起来。
凭什么要叫没有出过一点力的二房来瓜分她和大爷没日没夜辛苦打下来的金山银山呢。这个大家哪一处不是流淌着她和大爷的心血,还得整日费心费力的讨好老太爷和老太太便是二十余年下来。她这个当人家长媳的,够不容易了,尤其是在大爷生公公和婆婆气的时候,哪一次大爷回屋时没少得了她受气挨怨的。
卫氏来到东院时,赶巧老太太午睡睡得有点长了,她只好取下左手腕上戴着的叮当作响的数只金手镯中的一只递给柳翠,柳翠像往常一样大气的收下了,转身就进屋里头使了法子唤起老太太来。
她这才能很快见到老太太,先是谦卑的问候一声,又将老太太挂念的小玄孙说道了几句吉利讨巧的话来,才转入正题提到西院那头有些许动静,她这是特意来和老太太说道说道这个事的。
老太太听了后,没让卫氏起来,也不叫丫头们给她看坐,反倒合了点心茶盘,正色道:“大媳有心了,不过是二儿花的自个的体己钱,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大媳你先回去吧。我回头问问他,看看是不是西院里头真缺了什么东西,怎地会昨个才到,今个便叫二儿不得不使出体己钱出来花用的啊,……唉,二儿这是赶早了,公中的钱还没有发下来吧?”她昨个下午才归还了长玄孙给长媳妇,瞧瞧,今早上就听得柳翠丫头说是小珏儿病了,这媳妇就是这样,成她面前连一句完整明白表过自个心思的话也不会说,竟挑捡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闲扯蛋。
卫氏听到这里,发觉老太太有责难她这头的意思,方知自个又成了老太太生大爷气反倒转到她身上的出气筒了,心里好是委屈。怎的作人家儿媳如此难,她暗里明里累死累活做得那般多,还得小心翼翼照顾每一个人的心思,哪里照顾得来,人心本就隔着肚皮,她怎么能猜得透今天遇上的老太太是顺心顺意,还是乱糟糟的。
“不是我这个当娘的更偏向哪一个,这二儿我这个当娘的是了解的,二儿最是老实,有事也不爱惊动人家的,只会往肚子里装起来。我早对大儿说到西院太过僻静,万一有些什么事,我这离得远远的东头,哪里能晓得二儿那头过的什么日子哟,唉,二儿就是太过老实,自己受点委屈也不晓得和我这个老娘说的,大媳啊,你这个当长嫂的可得帮着照顾着点这个二儿了。下回有这样的事,也别急着回我了,赶紧替我先上西院那头看看去,能做得了主的,赶紧就做了吧,免得人家大老远过来投亲,反倒像是陌生人住店一样,什么也得自己重新购置,没得寒了府里上上下下人的心啊……”老太太话里话外夹着大大小小的棒槌,将卫氏击打得面色青白交加起来,偏她只能双膝好好的在老太太面前跪下还得跪好了,腰不得挺起来,要弯直喽,作足奴才相,这真是太叫她心里伤了又伤的。
老太太的脾气就像三月的天时雨时晴,真不晓得那其貌不扬的柳翠丫头如何能伺候得了老太太的,还能受到老太太这般大的赏识。
不久,老太太总算是抓着长媳唠嗑完了,才放长媳回去。
卫氏急匆匆地过去,气鼓鼓地回来,总归对二爷这事,心里算是明了就一个字——“难”。她哪可能使得动大爷,至于老太太那边,虽然老太太总说些叫人肚里冒酸水的话,但人家是婆婆,她也不能在老太太跟前为自己叫屈的,被撒气被冤枉也是没得办法的事。卫氏倒是忍功夫到家的,有气也只会一个人在的时候使出来,到回到南院那头,尤其是这个时辰,刚好是大爷逛完铺子回来的时候,她己经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起来,打算老太太那头所说的事,拖上几天再对大爷说,这是她明哲保身的法子之一。
且说,老太太把长媳气走了,随后就叫柳翠丫头陪着去看见老太爷商量商量此事。
过了饭时,老太太和老太爷相互扶着在自家院里头散步消食,不知不觉就走近了西院外头的夹道入口处,听得墙头里下人们嬉乐吃喝的声音,两人约莫停留了半柱香的时间,老太爷便拉着才老太太的手转身想要回去。
“走吧,没什么可瞧的,——叫他们先……乐上一乐也好……”老太太觉察到老头子好似并不太高兴见到西院这头是这样子热闹的情景,她是不明白老头子为何如此,只好随老头子一起往回走。
然,老太太转身之际,倒是对那马上就要消失的热闹声响有些恋恋不舍的感觉,见着老伴越行越远,她身体里那颗被系住的心被老头子紧紧的栓住,只能在夜色中流露出几分羡慕之情,便迈着碎步赶了上去。以前,她在江乐府时,虽说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可是到底心里踏实些;如今看着什么也不缺了,可是反倒心里总静不下来,不像在田庄抢收时,累上一天,晚上倒床上就睡过去了,真是舒坦极了。
她晓得的,老头子当年会中意她,无非是她身子骨结实,会生养是一回事,最为看中她的,可能是她不似别的待嫁姑娘双肩不能挑水,十指不沾阳春水吧,是一个死会干活的蠢村姑吧。
回到东院,老太太和老太爷又到床上唠嗑开了。
老太太本以为老太爷今晚心情不太好,会是长篇大论的,要么又是要咒骂哪一个当年对不老太爷的远亲戚了,她准备着今晚一定要洗耳恭听老头子好好说话,谁知,老太爷只是恹恹地说道几句话:“你什么时候,去取来她们的生辰八字,光这么干等下去可不行。老二如今天手上有钱,怕是不那么容易受我们摆布,公中要出的例银,先别急着给他们送去,看他们能熬几时。嗯,上回说送的妾,你送了过去没?”
原来,老头子心里打着是先削了老二左膀右臂的想法,指望老二像老大一样凭他揉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