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万家灯火的时候,西院落的大院里,露天摆放着丰盛的佳肴。
众人主仆不分的齐聚一堂,在暮色之中酒杯交错之间,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喜气洋洋起来,不知哪来的红纱,将他们的四周兜照得红红艳艳,像似在派喜事一般。
这一家子人从乌江那头出发到津渡这头,阿布和张锋这盯梢辛苦二人组就一直是见着他们主子和仆们都在一条船上挤在一起用饭的,那时虽说也是这样主仆不分的,可是气氛是根本没有人会笑得起来,便是远远瞧着,也能感觉到船头上的人心里满怀着背井离乡的悲伤之情,可是,就这一转眼的功夫,仅仅因为二小姐说的几句鼓舞人心的话,他们这些本应至少再凄凄惨惨数月的仆人们却从骨里子爆发出瞬然的欢欣快乐来,真是耀眼。
好是热热闹闹的氛围叫阿布和张锋刚开始时惊怔得险些不知手脚该放在何处了,好似一下子就变成一个笨木的人,叫在他们身边挨着坐的仆人借他们是新来的——本就是老人要给新人几分颜色看的,这才不会叫新人压了老人一头的心理习俗——便好是笑话了他们一番。
阿布倒是一向机灵,马上堆起新人向前辈学习的谦虚的笑容来,不一会儿,几杯米酒下肚就同其它仆人借着席间酒,打得火热起来。
而张锋却只得苦闷得独自一个人仰起一碗碗的水酒往肚里倒去,当过骑兵,又在北方苦寒之地呆过经年,喝惯了辛辣味够劲道得叫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像团火一样烧起来一般的老刀子酒,一下子喝上这甜糯死人的米酒,他怎么喝都觉得不够味。且他越喝嘴里越甜,然而心里却反倒越发空虚了起来,——他想起了战场上死难的兄弟,联系自己不远处热热闹闹,而他孤身一个被人排挤在墙角,便不禁黯然落泪下,越发感觉方才喝下的是白开水,嘴里亦跟着寡味起来。然而,当像清水一样清冽的泪水落入他抬起来正仰头喝下的海碗里,待醉人的酒气冲破喉咙猛地冲出来,他仿佛感觉到一股夹杂着牧草咸味的芬芳离他越来越近了,接着他整个人随着“扑通”一声,便像团烂泥一样扑倒在桌边上,撞得那桌子摇摇欲坠,险些第一天上工就要散架残废着被打入冷库里雪藏。
这边巨大的声响,首先惊回了阿布。阿布急坏了,手里还拿着一只小饭碗,饭碗上头还是满登登的,他并没有吃过多少饭下去,见这头出了事,情急之下,还记得赶紧将手中的饭碗往桌上朝下一盖便算了事了,而不是松手将碗给摔在地上惊出更大的动静来。
阿布摇了摇张锋大哥,急切地叫唤了几声,又上上下下摸了一下,搞了半天才晓得张锋大哥是醉了,阿布回望着那碗被他糟蹋的饭碗,朝着趴在桌边的张锋不高兴地道:“真是的,还敢夸海口说是千杯不倒,这可是米酒,跟甜水似的,也能被你灌倒。”阿布哪里会知道张锋并不是被几大海碗的米酒灌倒了,完全是被心结所困,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如今府里排行老二,叫二爷的陈松节老爷也仅仅开场时为了鼓舞大家,喝了一点以水代酒的清水,等饭开过不久,他就早早回屋去了,接着宋姨娘也跟着去了。
宁儿等小姐们更不必说,也没能真的疯开来,倒是仆人的兴奋劲鼓动的她们,叫她们也晓得偶然有脸上流露出些许矜持的笑来,远不及始作俑者少君来得自然,和放得开的。
少君听得那头出了动静,便撇下丁管家那一大家子赶了过来,见到的画面便是阿布叔侄两人烂得像一团烂泥一样醉着了。
而这时,现在有意跟紧二小姐节拍的丁管事见二小姐离了席,也赶了过来,见此景,便对二小姐躬身道:“小姐,还是请几个仆人搬他们进屋里歇着吧。只是下人的屋子本来就很紧张,奴才也不知该将他们安置在哪一间屋的。”
“嗯,现在天气热,就在不显眼的过道上临时给他们搭张板床吧,——哦,今晚有当班的,就负责照料他们一夜吧,小心别让他们半夜起来神游的,这里他们也不熟悉,又是差不多天黑时才进来的,你们今晚就小心照料着他们一夜吧。明上把名单报来,我自会发赏钱下去。”
这边二小姐一吩咐,不待丁管家来催促的,立马有不少下人自荐上来,丁管家挥了挥手,点了一个领头的负责些事,便又同小姐低声私语起来。
“小姐啊,总这么挤来挤去,也不是个事,要不让老爷争取一下,能否让老太爷那边再多分派下来一个偏院供我们这头安置人的。别说人了,这几日老奴数来数去,也没见着有多少空闲地供我们放杂物使用的。我看西边那还有一个大院呢,都空着,也没有人去收拾,真是太过可惜了。”丁管家絮絮叨叨地道,倾倒了他这个新上任不久的管家遭遇的一肚子苦水,一方面将心里话朝二小姐吐露个尽,好拉近同小姐之间的距离;另一方面,他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能够彻底解决这个家里人多地少的大问题,这将严重影响他这个大管事在下人们眼中的好名声和好信誉,将来他也难以服众和管好下人的。
眼下下人们还能凭一股热情克服这些难关,就像家园一朝被洪水冲垮了般,哪怕捞在手里的是一根朽木早日要碎成粉末,他们只要是见这根朽木还能浮在水面上,叫他们在四处茫茫的水域里,身处随时随地很可能被水魔冲走的生死关头看到希望,他们都会在乍然之间爆发出极大的热情来呵护这来之不易的希望。
少君沉默了下来,神思飘得极远,这约莫一柱香的沉静,叫丁管事并不是那么不好过的,丁管事也在思量着之前和之后的他应该有什么作为。他知道:之所以仆人们今晚能一下了爆发出像似重获新生一样的感觉,除了主子们能为下人们着想,今天一天都不断有马车往这里头送来大多数是下人们使的日常用品,还有,江乐那头遭遇北齐人无耻的偷袭之事如今己经在府里宣扬开来了,他们这些命比蝼蚁还要悲贱的下人们,能死里逃生,是多么不容易,他们这才能真正感激主子们将他们也一同带了出来,如今江乐城是被封锁了,里头的平头百姓如何,他们是不会晓得了。除了一些个死忠于主人的下人们,他们之前还以为他们是被迫逃离,碍于卖身契在主子手中,不敢有异议,如今方知他们是白捡回一条命过来了,他们怎能不后喜不己呢。而他作为一个身负一家人生死的老奴,能跟来即是忠于主子,亦是求个安生之所罢了,只希望余生都不要看到自己一家人出什么事,或是遭什么难的了,而爹爹那头,像很多年以前一样,他们父子之间有着分歧,他偏重于正统之位,而爹爹并不局于谁嫡谁庶,只要对江乐陈府有利,只是陈家的血脉,他都会忠心下去。
如今大夫人陨落,大小姐好死不死的成日里死气沉沉,就连打骂下人的坏脾气虽说跟着没有了,但总归这是因为大小姐还没有脱离亡母的悲伤,然而,大小姐年纪也到了出阁的时日,大小姐还能呆在西院里头多久呢,与西院这头是不会有多少影响的了,连二小姐都懒得和大小姐斗了。
至于大少爷这边,他还没有从大少爷身上看到振兴西院这边陈家的曙光。大少爷严格说起来,真是个相当不错的当家主子,性情又好,对人和事通情达理,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大好人,可是,想要振兴如今的陈家却是不够格的。
唯一有力量,有胆心的是庶大小姐,可是……他其实从昨个进入这西院开始,虽然院子再破旧总也归是个安生窝吧,连他六岁大的小孙丁小西都晓得这里比在船上飘着好过百倍,一下子就适应了,可是他一直是诚惶诚恐的,生怕二小姐哪天突然爆发出来,连老太爷的面子也顾不得了,跟整个府里的人顶撞上来,那可就要糟糕了。
再加上二小姐使出来的那些个叫人胆战心惊的怪招,他心里很是担心二小姐会闯出什么越来越不好收拾的大祸来。
虽然老话说得好,非破不立,二小姐每每使出来就是非破不立的招术,可他怎敢带上自己的一大家子在外飘的时候,赌上这一把呢。他这个年纪,儿孙都有了,便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他们将来的大好年华好好想一想。
所以,他务必将西院这头可能与那头的摩擦都减少到最小,就生怕硬生生的累积下来,给二小姐心里头添堵,叫二小姐不痛快,哪一天就使出来了。
在丁管家眼里,二小姐终还是一个小孩子,亦会有使性子的时候,可是手上却掌握着吓人的惊爆力量,会有那么一天么……丁管家望着仆人收拾桌椅之时,放置在碗里的蜡烛忽明忽暗跳跃着火苗出神。
“丁管家,要不,我们这么办,你明个请示一下老爷的意思,一块问问老太爷那头,可以让我们在空地上搭建临时的住所么?嗯,还是不要说临时这话吧,就直说屋里挤不下来,可否再腾挪几间空屋来,若他们说没有,我们再退而求其次,说搭几间茅草屋的事。还有,你可以派几个本地通,寻着有没有人可以用大毛竹建屋子,要没有这样的人,竹艺得了的人,也可以寻来,我有事和他们谈一谈。”
“是,小姐。时候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去吧,沈姨娘在后厨忙着呢。您现在过去,姨娘应该还在那。”
“好的,谢谢丁管事了!明天那事,不用心急,欲速则不达。这里头的关系,我们还不晓得,一切以稳妥为上。”
感受到二小姐对他有意亲近的回应,丁管家笑了笑,随后躬身退下了,接着又吆喝了几嗓子,路过的不明情况仆人还会说道几句,“管事,您还没歇着啊!您辛苦了哟,赶紧歇息去吧。”
丁管事不禁在心里笑叹起来道:“还是你们这些人不晓得厉害的人活得每每最为逍遥最为自在啊。我这样斤斤计较,尽是为子孙纳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