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乍起,恍然间好似回到了寒气倒流的暮春时节,这夜凉得如同微寒的水滴依附在褴褛的衣裳上面,叫这一船的人遍体生寒,身上乍起一粒粒的皮疙瘩。陈老爷受不住,便招呼还站在船头上的人回船舱内休息,只余几个划桨和使竹槁的家丁在外辛苦着。
“月婵、宝珠,你们先去知会一下厨子,让她赶紧烧些热汤出来,然后,你们负责给船上的每一个人一一送过去。”少君怕这十来日的遥遥水路会让船上的人感染了风寒或是别的什么急病来,早就交待青花去药铺取了几百帖的草药来,就放在船尾那头,而现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来。
上了船的人,不论是主子还是仆人们,大部分是没有坐过船的,甚至其中有些人都没有离开过陈府方圆三里地的地方。
他们本来刚一听说是坐的船,心里还有一些七荤八素的,担心自己要出差错,身子吃不消啊,没想到,这颠簸了约莫快一个时辰了,他们还是没有遇上什么糟心的事,感觉跟在陆地上没有什么不同啊,遂放心不少下来。
不一会儿,江面上就吹起了烟火,这不太明亮的江面上,一缕缕混着药香的飞烟飘逸出来,待沾上潮湿的江中冷空气之后,这烟旋即似一团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来一般,扩散出越来越多的淡淡烟丝,将这艘快如神骏的顺行船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它的后头拖着一条淡淡的扫尾,在江面上绕出一条弯弧来,就如同一只灰色的大鱼在江上夜行。
如今的年景,江乐的江面上能行驶开来的船只骤减下来,且若不是经常走动这条航线的船家,是不敢夜晚行驶在陌生的航道上的,就怕晚上遇见什么不吉利的事来,又恰好因为不熟悉这条航道,一旦翻船人落水,便会很容易失去营救和自救的机会。
所以,负责操竹槁的许家翁刚开始很是质疑小主子选择晚上行驶,直到少君小姐给了他一份极为详细的路线图,他才悻悻地闭上嘴巴。
可是,少君小姐下令让许先生一家背熟了这张图纸,便让他们明日日落之前销毁这份图纸,这真叫他们心里费解不安起来,就像是上了船来的主子还有一些奴仆们,大都脸上身上长了肮脏的东西,只有他们一家还有听说刚过来投靠小主人的李氏那边跟来的几个人是身上干净正常的。
他们隐隐约约感觉前程似是不太平坦的样子,但是能托小姐的福,江乐城血雨惺风将至之时,远远的逃离这块时非之地,他们一家人是很感激小姐的。
船头上悬着的烟月缓缓转入阴云中,江色渐黑,而夜空却开始下起了绵绵细雨来。那些断若细珠丝的小小水线坠入冷江中,泛起一圈圈的漪沦。
少君的手心里握着一柄青花刚刚送过来的破旧桐油纸伞,她就与青花一道伫立在船头上,久久注目着两岸如巨大门神一样斜插入忽而变窄许多的江面上,好似满江的惆怅都是从她的心里流淌出来的一般。
这艘远看去有近三丈高的楼船,外观与普遍的民远船只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外头修修补补的,卖相极差,但是船速很快,不到一日的光景便在日落以前差不多要驶出江乐县了,只差这最后一个山脉了,这便是乌山。
乌山地处四县交会之地,属于四不管的地带,因此,这个地头上会有些乱,但是因为是四县外出必经之所,所以这里修了官道,并且每相隔十余里便会有相应的官差把守着在那,安全方面还是可以的。
许家翁面露急色地道:“小姐,你这是?小老儿绝对没有记错的,小姐给的图纸上没有标过这条小道的,您这是?”
“嗯,你说得没有错,原来计划是没有这条路线的,但是眼下……可能……嗯,还是先进入这条岔道采补些再走吧,注意减速,嗯,减下七成为好……”少君说到缘由之时断断续续,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自然也无法叫奴人相信她编出来的这些鬼话。
“为……的是采补些?”许家翁摸着半边后脑勺小声嘀咕道:“竟然用度不够,为什么,小姐方才还叫人往江里倒了一些东西呢,还叫几个丫头上船上一一清点过众人带来的东西,那四姨娘就因为多搜出来几两金饰,就被小姐命人抛到了江里去……”
说实话,许家翁一家人是过了苦日子快要上绝路的人,乍然见得主家明明有那么多金银不用,反倒要比乞丐还要贫穷的逃离江乐,那到了津渡吃喝些什么啊,就靠老太爷那头吗?
“唉,真是造孽哟……”许家翁发出一声不知是可惜那些抛到江里去喂鱼的金银之物呢,还是眼前的老爷这一大家子,牵儿带女的,还有十几个仆人,那老太爷真能那般好说,又事无具细的照料这一大家子吗?唉,他表示怀疑。他也是当过大家长的,要是有一个亲儿混得这般,又是分过家的,拖儿带女也就罢了,还带十几张闲嘴巴过来,吃喝几天不给好脸色看才叫怪了事。
与此同时,下令转道的少君回到船舱上收拾起来,然而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她重复了三遍才算理清楚。之后,她见得那乌山渐近时,便叫老爷和夫人等重要的成员全往后仓赶去,这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底仓,里头还有一股混合着腐朽和呛人臭气气味,然后少君随手关上门,更是从外头插了上,又用铁锁锁了,只容着一个小栅拦住的窗户敞开着通气。
“小姐——”
“少君——”
“妹妹——”
“你这是要做什么?怎么把我们都给关起来了。”门被锁上的那一刻,陈老爷和少爷等人才惊叫道。
便是青花和月婵等丫头们亦被少君关在了里头,所以里头的空间显得分外的紧。
“别吵,一会儿,要是有陌生人来,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一会的时间,你们忍耐一会。”
少君一面听得金书不满的叫喊声,一面在心里愧疚不己,本来她是不必选择这条道的,而且,就算照原航线行驶下去,也许也能遇上他们,可是,为保万无一失,只得主动,主动出击了……
且说,乌山上浓郁苍苍,一副深山老林的样子。
突然几株树头上攒动起来,繁茂的枝叶“嘎吱嘎吱”的叫唤,里头跳出几个赤着身又包着半边头巾的精装汉子出来,其中一人喜滋滋地跑过来对当家人报信道:“刀老大,来了一条肥鱼,船身很大,我们要不要拿下来。”
“瞧准了没有?是不是富商逃命的船?”一个眉心切了一刀的刀疤脸男人厉声问来。
“呃。离得有点远,小的还没有瞧清楚,不过,这半个月来,我们不是都从这条江面上截留了几条大肥鱼么?小的瞧着那船身大小,应该能装得下不少值钱的东西,”这喽罗说得是唾沫横飞的,接着,他又啐了一口道:“呸,那些为富不仁的狗东西,个个是贪生怕死,要财不要命的主,他们即是逃命,怎会舍不得那些被他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呢,老大,我们下手吧,看样子他们要靠岸了。”
旁边的喽罗们亦跟着起哄着哨声不断。
“哼,好吧,是不是条大鱼,去看看就知道了,大家操家伙,都跟上。”兴许是近日出手的机会少了不少,刀疤脸那双爬满虬结肌肉的手有些痒痒了。再说山寨要人要粮,没有这些金银阿堵之物那是成不了事的,遂不再犹豫,下令这边几百号的人一路人马分批跟上来去宰肥鱼尝尝鲜的。
当许老先生刚要停船,就见着前方比人还要高的杂草丛里窜出一溜的大汉出来,遂大惊失色地道:“啊,小姐赶紧走,是水匪来劫道来了。”同时,他又手握紧竹槁要往后一戳江底,想让船只迅速逃离去,不想小姐比他还要快,赶紧出手阻止了他,还小声道:“没事,一会少说话,快把竹槁收好,免得被他们砍断了。”少君神色忽明忽暗起来,幸好一直是低垂着头,一双手亦有正常的战战兢兢动作。
水匪们一路怪叫着从离水岸还有近三米远的地方跳上船来,便得船身大力的摇晃起来,里头闷在小小仓口的人发出惊叫声音来。
这反倒指引了水匪们真正目标的去向,他们寻声而去,完全放下眼前这一老一小两个不起眼的货色,再说那姑娘脸色发青,一副身染什么怪病的模样,着实让他们注意上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之后,大倒胃口。
且说,这时,分两路过去搜船的水匪们,先搜出一个肥婆出来,很是高兴,顺便将方才走近才注意到这艘船外观大跌价的失望感抵消了大半,看来这还是一艘很有货的船。
但是,当他们走遍各个可能住着人的船舱,见着盖着的被褥都是百家布结成的,且破破烂烂的样子,便是他们水匪也要嫌弃几分来,很快,这些水匪的脸上显露出就像是消化不良一般的菜色来。
最后,当他们寻着下仓中的一个暗室里头锁着一屋子哭哭啼啼的人来时,他们都傻眼了,且说这的气味真不好闻,还有用于避邪驱虫之用的硫黄臭气味呛入他们的眼中和口鼻之内来,他们这些活跃在青山绿水之中的水匪怎能受得了这些毒臭之气的袭击。
遂,有几个人没好气地咒骂起来,就要开了锁,牵里头的人出来。
这时,突然有一个姑娘的声响起来,道:“诸位好汉,千万不要开锁,只因他们身上染了些不能见光的怪病,且说,你们要是与他们接触久了,兴许你们也会这般沾染上的。”
这几个水匪诧异的转过身来,见是一开始就遇上的那个面色青青的小姑娘,来人正是给自个身上下了药,又抹了药汁的少君。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这小姑娘神色极为恐惧的瞥向那间暗室里头。
这由不得他们不信,几个同时倒退了几步,只有两个大着胆的人,顺手点了几只火折子,就在栅栏窗口那照了照,又隔着约莫半寸窗口朝里望了望,便立刻惊叫声:“哎呀妈啊,这、莫不是麻疯吧……”,火折子掉落到船上,被旁边的人一脚给踩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