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管家,你有没有看到老爷?”少君寻遍了府里大半个爹爹可能去的地方,还是没有找到他,然而她因为私心之故,没有告诉族长府里是今晚就要动身,反而哄骗说是明日午时,若是爹爹也听信了后者,那……可就糟了,她这岂不是搬起石头来砸了自己的脚。
丁伯紧锁着双眉陷入沉思,忽而又豁然开朗起来道:“二小姐,哦,老爷啊,他好像跟老奴要了辆马车去看夫人去了……啊,老爷才走不久,小姐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好,我去找他,”少君松下一口气来,身子正要朝前冲去,忽地收住身子,偏转向丁伯道:“丁伯,府里的事都差不多了,你也去收拾一下自家的东西,今晚,我们要离开这里。那些贵重细软什么的都不要带,还有,暂且不要告诉太多人,若需要些什么或者帮助的,就请你去问问叶大娘吧,对了,请帮我准备些破旧的……”
少君吩咐完,不等丁伯欲张口说些什么之时,就大步流星地朝外头急奔过去。
“……小姐竟走得那般急……”丁伯伸出来的手冲着无人的前方挥了挥,喉咙间发出似枯井里发出来的“咕咕”声,那双似树皮一样老迈的手叫丁伯止不住地叹息起来。
少君坐上马车让车夫一路狂奔,然后在一座小山坡前落下马车,接着匆忙赶到半山坡上的王氏墓地,就见爹爹双手吃力地在黄泥土里刨了又刨。
她心中偏动,不由得走近了些……
“我……想着既然都要走,就把这块墓碑埋了吧,免得有人来打扰她休息……以后,我们会回来看看她么?”少君走近时弄出来的声响本不大,可是落在这半是因滋润了雨水乍然长出嫩绿色来的山林和这半是灰黄色混合的一个个小小坟地上,仿佛她是这座小山峰的朋客,——信步走来,那一串串声响似踩着石鼓而来的一般。
“嗯,要是能回来,我们会回来的。爹爹,我们回去吧,今晚就得走,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少君上前扶起半跪在地上的陈老爷,执著着要往后头停在坡下的马车赶去。
且说津渡有小京城之称,——它与京城快马加鞭也就一个半时辰的路程。
柳凌风和史南蜀在功名上小有出路之后,都曾心照不宣要留在津渡任职。可是,官场上的事情错综复杂的,岂能那么快叫他们如愿以偿的,——这官职并不是他们说的想调就调动得起来的,在他们没有资历,没有做出成绩来以前,他们亦只是庞大官阶中的一小块踮脚石罢了。
他们仅仅能做到经常来往津渡与京城之间,偶尔结伴或是独行前往津渡的浩渺水岸看一看,且他们都在等同一个人,——等哪天,她兴许就伫立在津渡的渡口上冲他们巧笑倩兮,再走近一看,她该与他们比肩而立了一般,兴许她就该长大了好一些了吧。
然而,当江乐不寻常的干旱天灾以及流民滋事等等纷纷异相传到京城来时,史南蜀最先猜到北齐人可能会对江乐动手,便要带仆人冲回江乐去救人。
但这事却先叫史南蜀的双亲知道了,两位白发渐生的父母见爱子心意坚定的要带扈从和家仆奔赴千里迢迢的祖地江乐,便当场要跪下阻拦,不肯爱子冒险前往,——二位老人不知道南蜀为的并不是江乐族地之事,而是为一个女子和她的家人而去的。
史府外夜色苍茫,史家的仆人都被吵了起来。他们见得厅堂上当家主母与唯一的少爷相持不下,一时之间纷纷拿着手上正干活的家伙怔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刚刚敞开的史府门外走进来一个极俊俏的美男子,他周身一袭霜白色的袍衣就掩在夜色之中飘逸若云,夏爽凉风就像是从他身上流涌出来的一样。
他如常进了门来,没想到先见着了史管家,便侧过头去点了点头,这时,他就听得史管家对他诉苦道:“是,柳公子啊,来得正好,我家公子今夜要回江乐族地,却被我家主母老爷阻着不放,如今正在后堂上僵持着呢,公子可否劝劝我家公子。”
“史管家,此事包在柳某身上。”史管家立马喜上眉梢,不枉他听得门外动静,急急过了来迎接贵客。
而柳凌风却在史管家争争忙忙给柳公子带路的背影中流露出一丝苦笑来。
只因白日时,他与史南蜀还在京城时,就与史南蜀吵了一架,且自己还挖苦史南蜀说他只拘儿女私情,不顾惜家国安危,之后两人不欢而散。
史南蜀搬不来他这个在此地唯一的朋友兼情敌支持之后,便当天快马加鞭回到了津渡的史家,离去之前,还喊着要自己单枪匹马的去救她。
今日每当想到这里,柳凌风就苦笑起来,并非当少君遇险时,他不想救她。
而是……
这一切仅仅是史南蜀无凭无据的猜测,没有人敢担下这样大的风险向皇上直言相誎,万一根本没有这回事,那岂不是极力上誎的那些人要被皇上一怒之下砍掉脑袋。
但是史南蜀一直坚持,并且对他这个唯一朋友宣言,若北齐夺下江乐,凭东江一水,可以直取某个江南的粮仓,对金楚国是极为不利的。
然因为党派的问题,史南蜀这一派系在朝堂上并不太得利。由这派说出来的话恐怕更加无人肯信了。
他何尝不想若这事是真的,他无论如何也要尽上绵薄之力来挽回局面。但他是名门世家,他的誎言不能仅仅代表他自己一个人的立场,而是必然亦会代表他身后那一个不能踏错一步路的书香世家。
兴许,他当初对少君的许诺本是他异想天开的,亦根本是他很难很难办到的事,一思及此,他便会一面想起那个叫他怦然心动的少女,一面在心里揪痛不己,叫他无法再痛快洒脱起来。
他进了厅堂,先与两位长辈行礼问安,接着安慰了两位老人好一番,再向他们请求把这里交给他,而二老则早些歇息去吧。
史君的双亲极为信任柳公子,只因南蜀初到京城时水土不服,错过了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是这位人脉广大的柳公子将史君举荐给了一位大官,做了幕僚,这才能让史家迅速在此地安顿下来。
所以,史君的双亲一见这位大恩人柳公子来了,马上面露喜颜,二老便真的退下了,将爱子完全交由柳公子去劝导,临回寝室之前,他们还多吩咐了几位家仆将大门和两处侧门都锁牢固,不许少爷踏出去一步,否则拿仆人们问罪。
史南蜀见到柳公子一直不言语,由着柳公子劝退双亲,便是双亲果真退了下去让他身上一松,可是他亦没有给柳公子什么好脸色看的。
柳凌风自知是白日触及了史南蜀的痛处,就像一年前他向史南蜀半真半假的吐露出对少君姑娘的真情一样触及了史南蜀的痛处,——史南蜀为了少君可以坦然与他公平竞争,反之亦可以坦然接受因身体不适缺席秋闱之试之后,他送来的举荐书。
没错,——这才是他当初在津渡唯一看中的可造之材,师父说他的心性永远做不到顶级的谋师,需寻一个善于以奇制胜的鬼谋人才,而南蜀的处理思路正是擅于逆人思,若是平常人逢情敌如此行事,只怕早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亦没错,——以史南蜀对少君姑娘用心之深得令他自愧不如,那么,南蜀没有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出错。信他一回,并且帮他一回又何妨。
于是,柳凌风像白天想通那般,笑若明月道:“我己联合几位大夫,连夜上书陛下北齐要围攻江南的事,其中最为可能首战的地方是在江乐,只因闻名遐迩的东江书院,这一个等于是皇上第二个天子门生的书院就座落在此地,北齐得逞之后,即可得进取江南的有利地形,又可借天子门生被外敌收入囊中而羞辱当今天子……”
当然这里头有很多玄机,被柳凌风策动的大夫,大多是东江书院出来的,这是一次替他们东江书院奠定天子门生出身的大好机会,他们对于名气是分外爱惜的,当然亦不会错过,而柳凌风借游学的机会到过东江书院,一面很是夸赞了东江书院不愧为名府,一面借惜才的由头,尽可能将他背后家族的其它利益因素撇淡撇清了些。
——这些背后交易的事,柳凌风现在是不会对史公子说的,并非史公子换他的位置就办不到,而是因为史公子根本没有想展露他的才华用在此外的意思,他的一心一意早己倾尽所有都放在一个女子的身上罢了。
然而,让柳凌风没有想到的是,史南蜀听完他所说,竟然是一阵天眩地转的要晕死过去,被他勉力扶住,接着,他就听到史南蜀在说:“糟了,少君要被我害死了,若现在官家出动兵力,到时江乐必成乱局,她们弱小如厮如何逃得出来,且官家是不会让她们这种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出来的。只怕,她们出来的艰险更难上几分。原来尚且有几成的,现在估计连三成都不到了……都怨我,自慌了手脚,频频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