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欢欢喜喜地去了,临出门前,李元惜一把拽住小左——
小左何其机灵,怎么猜不出她的好奇?
“有这样一个人,掏着自己腰包里的银子,去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自己承担着风险,却把功成名就送给咱们,本意,还只是想呵护咱们白璧无瑕——姐姐你说,全天下还有第二个比师爷更傻的人么?”说着,她嘴角高高扬起:“我见的,鬼樊楼这事不全是坏的,师爷说啊,我是第一个,让他忍不住想说出所有心事的人。”
“风都给你们齁甜了。”李元惜故作嫌弃,撂开她的袖子:“滚蛋。”
账房里只剩一个人,李元惜耳畔总算清静了些,只是,集中起来的心神,却蜂拥着朝另一个人奔去,她担心着孟良平,不知自开封府一别后,他往哪里避人耳目去了,更不知这场交易,他有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盼着,他能平安归来。这样想着,她伸手又去探摸铜钱镖,听到门外声响,连忙又掖回去。
原来是小左。
“你不是走了吗?”
“走什么走,出大事了,”小左没来得及出街道司,就又返回,兴冲冲地扑进门,拽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催她动作快些:“姐姐快来!”
街道司偌大的院子里,像沙包似的挤着七八个人,紧张又期待地望着每个来来往往的青衫,他们无论男女,一个个衣裤破旧,外套沾了潮湿的雨露,背着补丁的褡裢,头发灰蒙蒙的,眼窝深陷,明显身乏体弱,一看便是长途跋涉来的。
“是来送委托的吗?”李元惜脱口而出,心下却不信自己的问话有根据,转口又重新问:“你们有事吗?”
这群人中,打头的是个差役的行头,急忙回道:“我们是来寻李元惜李管勾的。”
“我就是李元惜。”李元惜听他口音,应在巴蜀一带,差役和他领着的这群旅人听了,顿时欢喜得拍掌,叽里咕噜交流着本土方言。
“姐姐,猜猜他们是哪里来的?”小左问。李元惜还没说话,人群里一个开朗的小嫂子抢先告给李元惜:
“我们是从西川路德阳县来的。”
李元惜一听德阳县,立刻明了这群人是来寻蛮伢的,顿时欢欣鼓舞。自从笼车幼童案发生,接着又是贾家田庄、钱家田庄藏匿童工,后又有断臂乞儿代鬼樊楼跑腿,一干事情背后孩童的悲惨遭遇,搅得李元惜很是心疼,所幸蛮伢在街道司的庇护下,没有半分闪失。如今,也可以对蛮伢的爹娘有番交代了。
“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她询问。尽管激动得心潮起伏,但也要讲究稳妥,那差役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信,连着另一封了火漆的信件,一同交还给她。
李元惜检查过了,那封自称农夫的信,大意是将蛮伢等人安置在城外垃圾置点,望尽速寻回,后又追附一信,说明蛮伢等人已被街道司管勾李元惜接管,并已妥善安置。信件内容与孟良平交代的基本一致。
封了火漆的信件,则押着红彤彤的德阳县县衙官印,是县令的亲笔信。
“县里差役少,又逢农忙,做爹娘的虽然心急见着孩子,却不敢轻易耽搁了农活,误了一年生计口粮,只能没日没夜地紧赶着,将手头的活做得差不多了,交给守家的人,这才集结起来赶路进京。”差役解释。
“不要紧,你们能把孩子们安全带回,便一切都好。”
李元惜大喜过望,连忙请他们正堂入座,听小左说,周天和已经去作坊找孩子们,便吩咐她上姜茶备点心,叫董安去找施娘子,提前置办饭菜。
德阳县的来客一个个挺直腰板,稍稍坐在椅子前沿,一双双疲惫的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待她交代完,双方目光一旦交汇,他们立即滑脱椅面,落地跪下,对着李元惜就拜:
“李管勾,多谢你搭救我家孩儿,救命之恩,我们就是这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李元惜想告诉他们,孩子们真正的救命恩人是孟良平,可原先不能说,现在经历过五丈河浮尸事件后,她更不能让孟良平涉险。
“救他们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接管了他们。”李元惜忙扶着他们站起身,其中一个蓬头妇尤其倔强,偏要给李元惜磕个响头,以谢大恩。李元惜哪敢承受?她磕头时,李元惜连忙跳开,她拜的,便是墙上贴的那张大宋京城地图。
可其他几人也不由李元惜,说什么也一定要答谢她,农夫情感朴实,他们的感激,张嘴就要溢出,睁眼也要溢出,举手投足,无不满溢,李元惜决然不受,心里陡生伤悲,不知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爹娘,日思夜想着自己走丢的孩儿?
她搀扶着他们重新落座,宽慰他们:
“寻常人辨不清人贩的招数,否则,但有一点良知,人人都会救的,元惜做的,不过是人人都会做的事,诸位不需行此大礼。”
“李管勾,不瞒你说,德阳穷,多子多福深入人心。生了,能活下来,就是一口劳力,一家五六个孩子都算少的,”蛮伢娘叹声气,拿袖筒抹尽眼角的泪,对李元惜解释:“你说,爹娘还要下地干活,或者去城里谋生,哪里能一个个地看住他们?很多孩子,就是这样被拐走的。”
“大人!”蛮伢娘声泪俱下:“我们家蛮伢进城学做瓷儿,隔了段日子,他爹进城去卖自家编的席子,顺道去看蛮伢,瓷作坊还很吃惊,以为蛮伢早就回村了。他爹十多天的功夫,寻遍了德阳大街小巷,头发都白了。你说,要是人人都会救,我家蛮伢,还出得了德阳县吗!”
话说着,感同身受的众人也都抹了泪,李元惜也仿佛跟着他们一夜愁白了头。
身为家中独女,她自是无法体会蛮伢娘所说的五六个孩子共处一个屋檐下的拥挤,但蛮伢娘的无奈,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得到。
她擦拭眼泪时举起的那双手,粗糙地像三月里的柳树皮,她穿的衣裳是粗麻织就,穿在身上既不保暖又不舒服,长年累月繁重的活计,过早地压弯她的肩背。而她并不特殊,在差役带来的这七人中,个个都裹着这样一张疲惫又艰辛的皮囊。
是怎样失去良知的畜生,才会狠心去夺他们的孩子?毁掉这不易的家,和那本来就艰苦的孩子?
李元惜心中隐隐作痛,她折身在正堂专放药物的那一张桌上翻找起来。自孟良平伤重,自己遍寻全城买不到金疮药后,她就长了一智,专门购置了些常用药放在街道司正堂内,以供青衫使用。
她找出一盒马油,捻了一指,给蛮伢娘手背上抹去。
“这是专门治皮肤皲裂的,很好使。”
边说着,边又给其他几人分了,把剩下的,都给差役放进包里,回去时可以用得上。
“大人,你真是个好人。”众人感激涕零,李元惜却愧疚不已,她拳头重重地落在桌上:“众位放心,我李元惜无论去了哪里,做着什么,但叫我看到贩卖人口的,定然会出手救助!”
“俺们也会出手!”雷照捏着拳头,冷不防地出现在大堂,李元惜看去,今儿没出任务的青衫,恨不得都在门口挤着,一颗颗脑袋圆滚滚地垒成一面墙,每颗脑袋都雕着正直善良的眉目。
德阳人感激不尽,又来向他们拜,青衫们又哗啦一下都散开了。
“既然闲下来了,就去洗洗自家的衣裳,人家隔壁的街坊,都开始叫咱三臭司了,你们好意思听,我脸都挂不住呢。”
小左提着茶壶,抱着些茶碗,从外面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