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塞北打了大胜战,金楚王很是高兴,摆宴邀请群臣来贺。
少君三姐妹因金书之功也获邀进来,两个妹妹没有来,哥哥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倒是少君变成不得不来。
少君大大方方与天子含笑招呼,看似谦和有礼,笑面如花。哪怕淳于东荣就随驾在侧,她对旧事也是只字不提,在众臣面前只当是初次见到,该有的见驾礼仪一个不少。
天子瞧着少君丝毫没有出错的一举一动,心里却不似他在群臣面前流露出来的那般开心。
宴会上的莺歌燕舞让少君有些烦闷,在里头比较松散,由着客人自便的时候,她孤自走了出来。其实是她不擅长于应对这样场合,因为她总是不自觉地排斥这么多的陌生人齐聚一堂,却是场重要得不容许一根头发丝大小纰漏出现,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交际会。
宁王爷一个晚上都在关注少君。因为先有天子有意关照之事,后有前阵子在上层来往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其前身仅仅是庶女的平民女子少君,将要与淳于王爷这个异姓王订亲的传闻,此事还是经由荣国府那头带头闹出来的。
宁王爷还是己经前往闽蜀将近两载的史南蜀的顶头上官,他极为费解此女的本事。
于是,本来就没有多少闲暇时间见到少君的宁王爷花了一个宴会的二个来时辰好好注意了一下少君。
这一注意不打紧,她那一双杏眼仿佛就像是磁石一样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的全部目光,也许,还有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盛气之类东西暗自吸引了他一而再三的留意。
她的身上有只在天子身上见得到的似曾相识之物。
宁王爷跟着少君走了出来。他借着三分心里的不服气,三分试探还有四分酒气冲天,色欲上脑的龌龊心思,伸手拦住少君的去路。
刚开始,少君还有几分应付他的心思,可是听得宁王爷满嘴喷粪,且又威胁她,“小美人,那个低调的王爷其实在我二弟眼中一无所处。二弟早想着他那个结义兄长淳于王爷死了。真是亲铁兄弟怎么会放任淳于到北齐那边送死呢,还有又受了重伤怎么不封城缉拿漏网之鱼呢……还是跟我过吧,我保你几世荣华富贵……”
少君对宁王爷忽而巧笑倩兮起来,然后随口一语道破他有篡王谋逆之心,反倒威胁宁王爷安守本份,莫要引颈自杀,无端招致杀戮,还是夹起尾巴好好做清闲王爷吧。
俗话说船小好调头,船大难翻身,有鞋穿的狠不过光脚一无所有的。
此时此刻,宁王爷面对不再娇小可人的陈少君爆发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顿时怒容满面,面露凶光,他狠不得立马伸出一双手扼断少君的脖子,然而,一对闪烁不定的眼睛暴露了宁王爷心里的骇然之情。
“宁王爷,咱们要不要比一比,究竟是你这双拿不稳酒杯的手快一些,还是只长在我身上的这张嘴张动起来更快一些呢?
我其实挺想知道,对天子而言,是有机会剪除身边一个位高权重的祸害重要,还是对一个无所作为的小女子做出处罚重要呢?”
这一时半会的功夫,宁王爷的脑门上挤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且滚落下来湿了他胸前的一大片衣襟。
宁王爷心里早萌生了些许退意。堂堂一个九五至尊的王爷自然犯不着阴沟里翻船,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栽倒在眼前这个乖张的女子手里。
可,少君视他如仇的神色,叫宁王爷心惊不己,一时之间便是己经心生退意的宁王爷也找不着另半块下得去的台阶来。
“御驾亲临,闲杂人等……”宫里公公尖细如女的嗓音有如惊雷一般在宁王爷的耳际响起。
宁王爷这才惊恐万状地四处张望了起来,随后收整了仪容,板着脸逃离这里。
少君紧随宁王爷的脚步,却是往相反的方向缓步出去。
一双杏眼愁结起来,又蹙弯了两道兰秀的眉。
她不知为何宁王爷仅仅是话语里折辱了淳于东荣,她竟会那般生气和冲动起来。
对付荣国府时,尚且需要费心寻找靠山,这个宁王爷她怎么就要以卵击石了呢?这真不像是她。
尽管她开口挑衅宁王爷之前是有几分笃定此事会不了了之,但从此,这怨却是不得不结下了,还会给哥哥带来许多麻烦。
少君心里担忧不断,来来去去的想法和担心就此绵延开去,唯有宁王爷对她说到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猜测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不退散。
群臣欢宴一夜之后,御花园又恢复往日的肃静。
翌日,天刚蒙蒙发亮,经过一夜湿风浸润绽出几簇新绿来的枝头深处,一枝折了的枝条尖端上,挂起一条绣有金龙眼的明黄色布条,它正在濡湿的朝露里沉沉。
不久,金楚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宁王爷一派因图谋造反而获罪,许多同宁王爷交往从密的官员获罪。百官为了自保,纷纷乱咬,又掀起新的一轮祸端。
获罪的官员不管有无冤枉,悉数收押护国寺,听候天子发落。
宁王爷因是皇亲,在族老的公开审理之后,终是先人一步被斩首于断龙台,其后其子嗣数十人受其牵连亦时日不多矣。
自天启之变之后,这场断龙台事件对金楚政局影响更加深远,金楚进入动荡的年代……
且说,己被陈老太爷卖入官窑的柳翠丫头有意报复这一对父女对她的薄情和寡待,花了好些心思,让陈老太爷亲眼目睹了他寄以最大希望的小女儿陈莹究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过多少荒唐之事。 陈老太爷继家道中落以后,脑袋头一遭恢复往日的灵光,惊觉往日种种之中竟有被种被亲生女儿玩弄在股掌之间的羞辱之感。
老太爷一下子受不了这样大的刺激,全身一阵紧似一阵的抽风,终致身子中风偏瘫。
陈莹带老太爷看遍了津渡无数医馆,陈老太爷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对往日可以威慑住所有儿女的眼睛连转动也不曾有过,更加不认得谁是谁。
陈老太爷患此大多数人都纷纷劝陈莹放弃的无治之症己有一个月有余了,陈莹哭得肝肠寸断,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十年,一对灵动的眼睛变得干枯,再也落不下泪来了,她抱着可能要付出她自己的代价来求少君。
少君瞧着跪在地上将姣好的花容磕得头破血流也不顾,坚持付出什么代价也可以的陈莹执意要她救陈老太爷,想着宁儿虽说被陈莹害得不轻,却终在不久前听到从江乐传来的喜讯,且宁儿还特意让人给她捎带来许多礼物。
宁儿如今变得婆妈起来,竟将她小时候用过的绣墩也叫人大咧咧的带了过来,说是怕她想念……
那些因宁儿因娘而起的怨便渐渐散了……
可是,要想让老太爷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便是世间稀罕的几样灵物在手,她也没有办法。
少君对陈莹诚心说道老太爷患此病过去太久,她也没有办法,但是可以请精通针炙的人配合她提供的几种毒虫和滋补之物,可以治好老太爷的偏瘫,但对神智方面是无能为力了。
陈莹拜谢过少君,回到陈府,眼望着形同木头人的爹爹险些要泣出血泪来,她的心里痛苦不己,悔意深深。
陈莹其实深爱自己的父亲。可是,她若是听从父亲的摆布,便要用她的身子去笼络住权贵,为陈家卖一辈子的血肉,父亲更加会对她得寸进尺,她亦是从懵懂无知的少女一路走来的,对爹爹给她安排的未来生活,感到深深的恐惧。
说陈老太爷对她毫无父女之情吧,又有。老太爷对她的宠爱,曾经让她泪流。可是,又有哪一个亲生爹爹会这样一心两用:一面宠爱小女,一面又要利用亲生骨肉,狠不得要压榨出儿女的所有利用价值,乃至是血肉出来也好。
陈莹抱紧老父不会动的头,双目茫茫然地望向深蓝色的天空呓语道:“我现在对你非常非常的好,言听计从,可是你却不会知道了,这,还有什么用……”
且说陈大爷自他苦心谋划要从几个兄弟手中夺下全部的家业,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之后,又遇上一直为陈家家业保驾护航的老太爷突然变成痴呆的惨事,一下子病倒在床,只能磕药度日,一家人过得愁云惨淡。
与陈家有生意往来的人家一见陈大爷如此,知陈家是难以起来了,便纷纷摇头撤了单子离去,便是他们心善给陈家留下些许活命度日的单子,长久下去,亦可以影响到他们自己的正经营生,遂渐渐罢了手。
于是,陈家还余半壁的家业也迅速地没落下去。
陈福儿历经从挥金如土的奢侈日子到贫困潦倒度日,神志上差一点疯颠掉。
陈二娘不畏旧恶,倒是时常上门来接济她的两位兄弟及其他们的家人。陈莹一面亲力亲为照础二老,一面典点她手里的值钱物什,指望帮陈家再起来。
转眼七夕至,成双入对的花灯缀满了津渡本就不分昼夜忙碌的繁华河道。
小陈家三姐妹和跟来的大小丫头们一起,手里都提着一盏精巧的花灯。
红艳的灯芯映出一张张鲜活亮丽的青春脸孔。
出了家门的女子,不论是主子还是奴仆,在这一天一律人人平等,指不等就会在这一天遇上属于她们的缘份。就像那首诗所说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般,这里多的是灯火,简真是花灯的海洋,想必灯火阑珊之人就在眼前。
原本拉紧玉娥一只手的墨君在人海里见着一个人影,便将玩得乐不思蜀的玉娥交由贴身丫头,然后,手提着裙角,朝前方嘈杂的人潮中走去。
顺着那人蹒跚缓步的行动,墨君那双着急而来的媚眼终于停留在一堆沿街乞讨的浪人当中。
“钱公子,别来无恙啊!”竟然己经神不知鬼不觉走到这里来了,墨君经过短暂的踌躇之后,终于先钱强明一步主动开口。
钱强明己不复江乐钱府里的风流少年样了,一对醒目撩人的桃花眼变得沧桑,脸上多了两道吓人的疤痕。是这张破了相的脸,给足了墨君向他开口的勇气。
许久不曾听人唤他一声“钱公子”了,听惯旁人辱骂他“讨饭鬼”,甚至被不懂事的稚童丢石头丢得满身是包的钱强明顺着心中的波动望向墨君一眼。
不想是个曾经勾引过他的丫头,“哼!”钱强明的双目突然爆起足够吓退不论男女胆小之人的凶光来,警告旁人千别不要进一步惹怒到他,他们惹不起。
墨君怔然了下,眨眨眼,随后,冲他微笑,并且单枪匹马地朝他走来,甚至拉起他的一只脏手就要朝外头走去。
“别这样,咱俩互相看过各自的丑样子,有什么好计较的。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吃一顿好吃的。”
没过多久,头一遭要嫁妹妹,心里正乐呵的少君总算知道妹夫竟是那只白皮猪、烂桃花,且墨君妹妹这是不明不白,没有三媒六聘就铁了心要跟钱强明过一辈子不论好坏的日子。
少君气得不打一处来,可经宁儿一事,她亦学会对待此种事情不能急攻猛攻,也不能放任自流,还需要软磨硬泡。
不想墨君妹妹竟当她的面说出这番叫她心酸的话来,“钱公子今日失了家势,也失去了容颜,与我的出身相差无几,我感觉很平等,亦很安心,此生只想跟他一起过。”
这是墨君说与少君听的知心话,他日,她将要向陈老爷请求出府,并感谢多年来的养育不弃之恩。即然她己经学会了独立,便再无留在此府的意思。
少君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墨君妹妹为何选择钱强明一事,不想,又迎来当头一顿棒喝。她想不明白,眼看着府里的日子一日赛过一日,妹妹为何还要离开这个家,难道是她做得不够,又像对待宁儿一样无意之中疏忽了墨君心里的真正需要。
尽管陈老爷不同意少君与淳于公子来往过密,墨君倒很是赞成姐姐同淳于大哥在一起。
到了要走的那一天,墨君将那颗鸡心大的红宝石与一封道别的书信放在一起。
“……姐姐,你才是最适合这团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的红宝石。可是,妹妹还是希望姐姐能够早日与收纳这团火的人在一起,祝你和淳于大哥幸福!”
正与墨君半冷战的少君见到红宝石时,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回想起初次见到这颗鸡心的那一夜。
这兴许是墨君全部的所有了,里头还有她娘的寄托。她不能收下它,遂返身去追赶妹妹。
出了府门遇上淳于东荣的副官,他给少君指引了方向,这是算准了她会与妹妹辞行,少君对淳于东荣的安排又是感概万千起来。
墨君没能和姐姐达成谅解本是有所遗憾,不想,姐姐还是追来了,那双媚眼一下子热泪盈眶起来,“姐姐……”
“妹妹……”少君抱紧日后可能再也无法见上一面的妹妹,泣声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