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节其实在内心深处很清楚陈家从一开始就没有正式分家过,那么他在江乐里不清不楚地忙活着,并非名正言顺,最终也是不会落下什么好的。那些辛苦也就辛苦过去了,不会在他们眼中留下什么的,这一点从他们义无反顾又不同他商量就擅自作主弃下他到津渡这头来的事便可以看出来;瞧着老太爷话里的意思,哪怕他在江乐便是再来一个十七年,便是累死了,老太爷亦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在老太爷眼里,他就是儿子,所以一辈子只有听从的份。
哈哈……水儿说他睁眼瞎,说得太对了……
——他确实很瞎,明明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只会躲在江乐陈府的院墙之内蹉跎光阴,肆意发泄着心里的不满,对妻妾儿女哪一个都没有好好的尽到为夫为父的责任,……一下子十七年过去了,他无意之中愧对的人、愧对的事实在太多了,可唯独没有愧为人子,他对老太爷的孝义、对兄弟的情谊天地可表,日月可鉴。然而,十七年之后父子兄弟相见,却没有令他感到一点点可以激动澎湃,可以让他感伤落泪,可以让他对过往委屈一笑泯之的地方,他们着实让他太伤了……伤得他有些想着,他究竟是不是爹的儿子,大哥的兄弟。
可恨,他做不到像二女儿那样狠绝,可以像二女儿对他这个父亲一样对待面前这个明知儿子新丧了夫人却无半点嘘寒问暖的话来,反倒拿那句列祖列宗的恨心话来挤兑他的老太爷。
他真的是愧对了列祖列宗吗?这让他想起在船上险遇水匪险些让他那一家人都要喂了江里河鱼的惊险事来,两相对比,令他只感觉心里好窝囊。
“爹——,孩儿己经将陈家各位列祖列宗的牌位带了回来,您若是有什么要和老祖宗说的,尽可以问问列祖列宗,这十七年,孩儿可曾少了他们香烛贡奉的……”陈松节低下头一会儿,然后就说出这番叫老太爷刮目相看的硬气话来。
在老太爷心目中,他这个二儿子书生气太重,且一根筋的认死理,轻易拐不过弯来。二儿聪明倒是很聪明,亦很是上进,要不他此生只有三个儿子,在家境还只是当庄稼汉的时候,这个二儿怎会有心跑到学堂里学习,且一下子就过了童试,得了秀才的美名呢。
可是,凭江乐的地理条件,还有家境,江乐近千个秀才,一年仅仅有十余个考中举人的,举人再往上还想中进士的,且还要轮到他家的二儿高中的美事,那就好比是在整个江乐地头上的牛屎堆里挑出一粒不像牛屎的来,几乎不可能的事,所以,他根本就没敢指望他后半辈子的福禄发达会是在二儿身上。
再者,二儿聪明却不太机灵,只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罢了,二儿只会将聪明用在寻寻常常大家都注意到的地方来,没有半点像他一样,反倒将精力用在可以以一当十,凭风借力的点子上来,唉,但这二儿到底还算是听话肯干的,将他的大后方一稳就是稳了十余年,这方面,换他的大儿和三儿是没有一个能做得比二儿子更好的了。
老太爷在心里大发感慨,思及三个儿,三个香火传承却没有一个像他,这点令他很是失望,但更多亦是自得其乐起来,——想着十余年前,他两手空空就创下这般大的家业来,在津渡这等全金楚国的商贾贵人云集的地方,占了点便宜门脸来,他就不免为自己大声叫好起来,然而,这些还不够,他希望这次二儿回来,能为他添上一把力,让陈家在津渡地头上说得上几分话,那时他才是不狂此生。
“唉,这些年辛苦你了。这来了便罢了,以后我们父子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便什么也不求了。方才爹爹亦是心直口快,想着这些年没得机会回去见祖宗,这心里就不太好受,兴而当初留下你来为爹爹尽一份孝心,爹爹才有机会在这里创下这般大的家业来。松节啊,你辛苦啦……”人老成精的老太爷仅仅三方两语就莫清了十几年不见的二儿是何想法,赶紧将方才的裂缝弥补上来,随后双手往背后抖了抖。
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暗暗打量着自家兄弟的大爷这时却出声道:“爹说得是,竟然大弟一家人都过来了,我们以后好好弥补就是了,祖宗牌位亦有地方供养起来,这是大好事啊,爹爹尽可以往着好的地方想便是了。
大弟兴许不知道,我和爹这一大家子初过来津渡时,日子那过得是紧巴巴的,且举目无亲,就是呆着半天不动弹亦得预付人口税什么的,不比大弟在江乐族地有屋有田,吃穿不愁的日子好过。
我们刚开始在这里连一片摭身的瓦片都没有赚下来,幸得爹爹英明又决断,这才赚下这些足可以说道说道一些的家业来,然这点点同津渡里的那些大户相比,还仅仅是九牛之一毛,近日,爹爹还想着你过来,恰好,最近我们盘下一笔生意,急需些银两,不知大弟可曾将爹爹名下的田产什么的也带过来了,银两太沉重,兴许大弟一家托儿带女的带过来不太方便,但是地契田产什么的总该带过来了吧。
弟弟且放心,只是地契什么的交易也容易得很。我们只要寻个中人,做个担保什么的,就可以抵押下来,贷些活钱过来,到时赚了利钱,再将地契赎回便是了。大弟啊,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啊,正好可以解我们燃眉之急。”
陈松节听了之后立马面色一僵,他完全被大哥这套说辞搞得心里灰扑扑,且大哥那般说,好似他要是现在不亲手交出老太爷名下的田产地契出来,就对不起他们一般。
“爹,大哥,这次孩儿带家人过来投奔,实则因为江乐闹得人心涣散,己经连出了好几起大的家破人亡血案,孩儿这还算是出来得晚的,前头己经出了好几拨眼光好的大户人家,他们算是没有受到什么损失,我们出来的晚,走得也仓促——”
陈苛进一听“损失”二字顿时面色大惊失色起来,一张本没有多少肉的瘦脸显得有几分阴险和刻薄起来,他急急怒叫道:“府里受到什么损失?”
“损失?”陈松节被大哥一打岔,一下子忘了方才说到哪处损失了,一时之间反应慢了二拍,这些迟疑的神色落到陈苛进这个本来就心疑的人眼中,更像是等于明证一般,于是,陈苛进便毫不可客气地轻笑道:“说到损失,我才想起一件事来,我要问问大弟弟,去年,我让人从江乐咱田庄上采购些粮食送过来,大弟为何阻那批粮食上船,又打罚了我们府里的老人,这是何故,莫不是大弟心里有个把见不光的心思不好叫我们知道的。”
“大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心里能想什么事,离渡渡这里隔着十几条大江呢,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还需要特意这么大张旗鼓的隐瞒这头么?哥哥取粮食走,一连十几年了,我作弟弟的从没有多说过什么,只是去年你取的粮食过多了些,府里吃不消,总不能让田庄里的粮食都叫大哥取光了,留下府里的几十个老人一起喝西北风吧。我是做不得变卖祖产的不孝之事的。再者,大哥若不信,怎不反而好好想一想,大哥连取用了田庄里十几年的粮食,我可有过二话或是阻拦之事,哪一次不是让丁伯将大哥取走的粮食记清楚了帐目,然后封存起来的。就是去年情况特殊,之后江乐不是大旱了吗,若是那时叫哥哥取走了粮食,那么我们府里一大家子人,要苦熬下去,要守住那份家业就着实不容易了,只怕要比大哥当初卖出去的粮价高有数倍才能挺过来。
……你们若不信,等江乐局势稳定下来了,我来告诉你们和那些金银之物埋藏在一起的帐目什么的具体地点,看看我这家有没有管出纰漏来了。若真能查出明证说明我别有心思,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大哥你敢这么发同样的誓言,说你心里也同我一样,没有旁的心思么?”陈松节很是生气自己被二哥指桑骂槐地说道他想私吞家产的事情,遂脑海和胸腔里就要爆裂出来的激愤合着一串串激烈的言辞脱口而出,方出口,他便有些悔意了,他的脑海里不自觉想起二女儿的身影来。——怎么感觉这些话,那么像是二女儿才会说出口来的话,而今天却是他首开先河。
“好啦,你们兄弟俩一见面就吵闹这些,赶紧给我留点清静地出来。松节啊,爹爹是信得过你的,不然怎会独留下你来管理江乐府里的一大家子,而不是留下你大哥或是你弟弟去做这些事的。这十几年我也从没有过问过那头的事,这……足够说明爹爹是相信你的。
不过,既然你一大家子都回到这里来,那么,江乐那头的事是得好好盘算一下了。”老太爷见二儿被大儿挑起的怒气还没有消除下去,此时还欲对他开口的样子,可他心里却另有打算,便朝二儿扬起右手手掌接着往下按了一按道:“这些事,慢慢来,等江乐那头平静了些再说吧,我听到消息,说是北齐那头有动静,首战便是江乐,都不知这消息是真还是假。唉,你回来也好,免得真是战场一起,那就不好说了。”
一提到北齐的事,陈松节便条件反射一般想起二女儿的千叮万嘱,他的脑中立马一冷,那大哥对他诽谤的气恼忽地烟消云散了一般,他脸上的神色很快恢复平静,叫老太爷和陈苛进见了亦感觉出十几年不见,二哥好似同以前肚里藏不住委屈事有所不同了,具体是哪里,一时之间又叫他们说不上来。
陈苛进撇过半边脸去,闷哼了一声,也算是暂且将此事揭过了。
“好啦!暂且就说道这些了,爹爹年岁大了,经不得久,就让我先在这里静一静心,一会等大家来齐了,再派下人过来这里唤我,……嗯,到时,我有事要交待下去。你们先退下吧。”老太爷将头歪向里头印出来一个个绿桔色图案来的圆拱木窗沉思起来,信手朝两个儿子挥了挥手。
陈松节与父兄告了别出来,一下了仿佛身上压着千斤大石头,压得他心里很是沉重。
唉,也不知金书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才见到老太太就这般失望,要是再见到老太爷,又会怎的……唉,来这里究竟是不是不太合适呢?少君她心里又是怎么样想的,怎会好不好就挑中这里,为什么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呢?如今他两手里真正是空空如也了,所有的银两财产什么的都留在了江乐府里,只有少君这鬼丫头不知怎么办到的,竟能藏起那些钱瞒过那些凶恶的水匪,往后这个小家只怕少不得要听她的了。
他刚刚见了爹娘心情很是沉重,反倒是想起二女儿少君那些古怪的心思时,心里却不自觉的涌上来了一股甜头,——她总算没有像他以前担心的那样舍下这个家来,终还是为这个家开始费心力了,他怎能不为此而感到因着他付出努力之后渐渐见到些许曙光的欣慰呢。
天色转眼即黑了般,等刚听到老爷回来的消息之后,就有老太太那头使两个俊俏的下人过来催少君她们几个庶女和嫡亲孙儿孙女一块到东大屋去,沈姨娘和宋姨娘亦是紧紧跟在她们几个庶女的后头,领头的却是宁儿和金书,爹爹呢,据说又先他们一步被老太爷招过去品茶去了。
穿过高挂着红灯笼的垂花厅,缓步在精致装点过的玄关处,她们就见着里头热闹起来的闲聊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