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拿起拐杖:“大家散吧。”反常闷热,今夜似乎不会下雨。妇人抱孩子,男人搀老人,有说有笑地起身,倒没有什么失望之色。千渠大旱三年,干燥炙热才是夏天常态。比起下雨本身,“与宋仙官一起等雨”这件事,已成为一种仪式,代替进神庙磕头供奉。每晚等雨,让人相信纵然与天城仙官府相隔千里,也能感受到仙官的意志和力量。有人在田埂边挖出沟渠,有人在村口摆一只大空缸,好像在告诉上天,他们随时准备接雨蓄水。不止小岚村,千渠十万余人,人人如此。浣娘叫回疯跑的小虎:“还没玩够?回屋睡觉。”自从吃上饱饭,孩子们精神足,好像不知道累。小虎不舍地告别玩伴,转头耍赖:“娘抱。”“别瞎闹,你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刘木匠一把扯过儿子,走出两步,忽然怔愣。田地里传来沙沙声,海潮般一浪又一浪。是大风吹过田地,拂动谷穗的声音。“咋啦?”浣娘扯了扯他衣角。刘木匠双眼发亮:“起风了!”好清爽的大风!众人不由一齐停步。像一只巨手掀开天上的铁盖,凉风席卷而来,暑气一扫而空。脸上黏腻汗水瞬间被吹干,粘在身上的布衣被吹起,令人舒服地眯眼。雷声滚滚,回荡原野。老村长忽然扔下木杖,向天城方向张开双手,身形摇晃。儿子急忙搀扶:“爹,你做啥!”他很快不问了,摸摸脸颊,震惊地瞪大眼。风里除了谷子的清香味,还飘来一种凉丝丝、潮湿湿的东西。惊雷动地。全村男女老少抬头望天,由震惊到激动。有人嘴唇微动,却没有人出声。好像一个字说出口,就要吓跑那东西了一样。……宋潜机依旧坐在宋院。大风中,漫天花叶纷飞乱舞,唯他静坐不动,闭目呼吸。他今夜没有点灯烛,天上浓云遮月,宋院没入漆黑。但若有精通望气术的修士此刻“开天眼”,哪怕只是暼一眼宋潜机,也会双目剧痛、流泪不止。源源不断气运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萦绕宋潜机周身,经磅礴积累,终于迸发绚丽金光。整个千渠郡十万余人精血诚聚,金光冲天,使得黑夜亮如白昼。气运无形,宋潜机一无所觉,只觉“春夜喜雨”的功法越来越顺畅,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到时候了。”他想。就是今夜,就是此刻。体内每条经脉、每块骨头、每个毛孔都在风中舒展开,蕴满灵气。“轰!”一声惊雷。宋潜机一身气息到达巅峰,面色如故。电光划破夜空,照亮少年清瘦的身形。其他修士打坐突破,必从外界吸收灵气,沟通天地,由外而内。但宋潜机身怀异宝,紫府中净瓶清鸣一声,缓缓自转,不死泉的细流飞出瓶口。看不见的气运金光,瀑布般倾斜而下,冲刷头顶,灌注全身。“轰!”又一声惊雷乍响。“啪嗒!”第一滴水珠从天而降,打湿土豆花。“哗啦!”这一场大雨终于落下。从一滴到万滴,从淅淅沥沥,到滂滂沱沱。像千万只精灵在天地间跳跃。群山、田地、荒野被一层白纱笼罩。泥土溅起来,带着特殊的芳香和水汽。小虎怔怔望着,巨大的陌生感令他缩进母亲怀中。浣娘双眼含泪:“别怕,傻娃,这是雨啊!”呆立的众人被雨水激活:“下雨了!真下雨了!”“宋仙官等来雨了!”刘木匠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人们在雨中狂奔,大口喝下雨水,踩水狂笑,奔走呼喊。不止人,田里每一株谷子,山上每一颗树苗都伸展根须,抖擞叶子,贪婪地喝饱水。雨水蓄满水渠,溢出大缸。老村长涕泗横流:“三年!三年了!”整个千渠时哭时笑,与雨声交织。大旱三年,终于等来一夜大雨。宋院大雨中,宋潜机体内经脉被不死泉冲刷,灵气随雨声暴涨。冲出炼气,冲破筑基。一路两破两境,砍瓜切菜般直逼半步金丹。宋潜机暗道不好,强行压制不死泉,调动神识,引泉水回归净瓶,才没有引来天地异象。“好险。”他长舒一口气。春夜喜雨,应当是一门温和的功法,润物细无声。循序渐进,融于自然,无声中水到渠成。怎会修为暴涨,差点不受控制。连破两境的造化奇遇,应当只发生在救世主身上。宋潜机略感无奈。前世他辛苦钻营,做梦也想涨修为。这辈子吃面睡觉,修为追着他涨。……千渠之外。卫平今夜睡在明月楼。这种生活他早已习惯,有钱睡花楼,没钱睡阴沟,没他睡不得的地方。半梦半醒之间,忽听雨点敲窗打瓦,细细密密,如乱珠落地。卫平蓦然睁眼。一推窗,湿淋淋的水气扑面而来,瞬间冲散屋里浓烈的酒香脂粉味。隔着一层雨帘望去,对面歌楼灯火影影绰绰。“‘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他灌了一口冷酒,含混地唱了半句曲子。目光越过歌楼的屋檐,看向更远处。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雨夜。却不知为何,莫名心绪纷乱。第82章 海选司工一夜好雨。清晨虹销雨霁, 彩彻云衢。*宋潜机认真地清扫落叶残花,从小径扫入花田,由得它们慢慢腐化, 丰富土壤营养, 变作枝头新叶的肥料。夏季大雨后,半尺长的蚯蚓钻出地面, 占据小径。“你们这些小东西平时挖穴松土, 替我改善土质, 默默无声任劳任怨。我看着你们, 竟生慈悲心……”他前世认识的老和尚, 开口闭口说慈悲, 讲“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他总嗤之以鼻。宋潜机不由发笑:“这辈子, 和尚还没见到,我倒先说起和尚的话了。”他将蚯蚓轻轻拎起, 一条条放回花田, 以防被人踩踏,“回去吧小东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