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面圣,而是见那个人。朔风从未把那个人当做坐拥天下的皇帝。舟月知道朔风在想什么, 她轻轻道一声“好”。两人跟在陆清川身后,上了一辆马车。马车沿着积玉大道摇摇晃晃,入宫城正阳门。在踏入宫门的一刹那,舟月假寐的双眼立刻睁开。她掀开车帘, 车轮正轧过宫道, 破晓时的一线曦光浮在太白玉砖上, 流动着霜花一般转瞬即逝的梦幻裂纹。脊兽张牙舞爪地迎着旭日, 而朝阳从宫檐转角升起的时候,密密的裂纹就如此消失在融融暖色里。远处最宏伟的殿宇想必就是皇帝居住的太极殿。但那里,并没有磅礴浓郁的龙气。舟月皱眉,她向西望,用灵力探视。整座皇宫果然被笼罩在一座结界中,而受其限制,斑驳的紫气汇向一座湖畔高台。陆清川注意到舟月的目光,说道,“太极殿向西,是摘星台。”*太极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嘈杂慌乱了。烧着的地龙蒸出一片暖意,而宫人却在凝重的氛围中哗啦哗啦跪了满地。微凉的金砖上,辉映通明的烛火。烛火飘飘摇摇,摇出一丛丛俯身的人影。一个年纪稍小的宫女悄悄抬头,窥见寒风吹开重重金黄帷幕的缝隙。皇帝正手执铜镜,仔细端详镜里自己的面容,他脸色铁青。他两鬓的白发重新生了出来,眼角皱纹深深,更加显得脊背佝偻,老态龙钟。皇帝愤怒地向玉阶下掷出铜镜,镜面在金砖上“哐当”碎裂。破损的镜片里映出宫人们瑟瑟发抖的身形。“国师,国师怎么还没到?快把他给朕带过来!”皇帝在咆哮,他慌慌张张地用衣袖扫掉玉案上的奏折,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殿外,一个小内侍颤巍巍地通禀,“陛下,陆大人来了……”皇帝从暴躁中慢慢平静下来,他挥挥手,让宫人都退下。“让他——让他们都进来。”大殿殿门缓缓推开,珍珠垂帘后远远隔着坐榻,皇帝穿着明黄衣袍,头戴天子九旒冠冕。“两位仙人,不知如何称呼?”皇帝斟酌片刻,他抬手,陆清川默默在侍立一侧。舟月垂眸,并未行礼,“寂华。”“原来是寂华仙子。”皇帝笑呵呵道,他双手拂开珍珠垂帘,看到眼前貌若天仙的少女,抽了一口气,眼里满满惊艳之色。“……这位是?”皇帝又瞧见舟月身后的少年,语气一顿。朔风轻笑一声,“陛下应该认得我。”皇帝面色微变,眸中有浅浅的厌恶一闪而过。这个少年的面容和记忆里那个俊逸桀骜的人一模一样,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但他还是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凌小公子啊。”语气夸张。舟月微微颦眉,皇帝这副作派,和素琼园戏台子上的伶人没什么区别。近在身前的明黄衣袖一甩,皇帝捂住脸,似是满面泪水,他大哭道,“是朕对不住凌家啊。”“朕还记得,朕小的时候,凌老将军还教朕学武骑马,你父亲也常常进宫做朕的玩伴。”皇帝仰起脸,眼角仿佛有点点晶莹,可他的衣袖上却没有丝毫水渍。“都怪那个刘禧!”皇帝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他,朕怎么会——怎么会冤屈了忠良?来人,来人,朕要写罪己诏。这都是朕的错,朕要让天下都知道凌家的忠心。”沉默许久的陆清川终于说道,“这不是陛下的错。”皇帝顺势停住话语,衣袖后的余光悄悄打量朔风的神色。这个少年怎么一直不言不语,他难道不知道这就够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天子这般已经算是低声下气了吗?果然还是和他父亲一样不识好歹啊,皇帝在心中暗暗想。舟月眉头轻皱,她挡到朔风面前,问道,“陛下召我们前来是有什么事吗?”皇帝心头一跳,先假意说道,“朕知道,朔北城之战有你们的功劳。”他又叹了口气,苦笑,“朕愿意封赏你们,举大梁之力为两位仙人设下生祠,命百姓们供奉香火。这也是朕对凌家、对凌小公子的补偿。”这诚意已经足够了吧。皇帝低下头,本来向下撇的嘴角漫不经心地勾起。他整理好仪容,殷殷注视舟月,“朕还想请两位仙人帮一个小忙——”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出国师炼制天地长寿丹的事情。或者,这两位仙人甚至能直接告诉他长生之法。如此的话,神剑之事他也可以装作不知,权当小小的礼物当做拜谒了。皇帝在等面前的两人应下此事。但那少年却突然问,“陛下,我的家人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皇帝面色一僵,翕动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还能怎么死的?不就是在战场上被围困而死,不就是被紫衣卫抄家而死嘛?但这种事情九五至尊不方便开口,皇帝向阴影里的陆清川使使眼色。陆清川慢慢踱步走出来,护卫在皇帝身前,面对朔风笑着说,“是被陛下赐死的。”皇帝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恼怒。这个不识相的陆清川!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是陆泽养的好儿子?等这件事了了,他一定要好好责罚陆家。朔风也微笑,“哦”了一声。下一刻,他唤出寂华剑,雪白的剑光飞旋,刺向皇帝的胸口。“我也想让陛下也知道我的家人是怎么死的。”皇帝被这突然的场面吓得面如土色。他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嚎道,“救驾,快救驾!”竟然胆敢刺杀陛下?在暗地里护卫皇帝的暗卫立刻涌出来,围困住舟月和朔风。暗卫们亮剑出鞘,但他们神色迟疑。他们只是凡人之身,如何能对抗仙人?舟月伸手掐诀,青绿色的灵力如风荡开。暗卫们都被定住了身。果然,这是以卵击石。皇帝躲在陆清川身后,声音发抖,“朕……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两位仙人。”话音未落,“锵”一声,陆清川拔出七尺刀。皇帝心下一喜,这种时候还是只能依靠陆家人啊。陆清川也在笑,这阴森森的笑意皇帝再熟悉不过。每次陆清川奉旨杀人来领赏,也是这样的笑。皇帝微微舒心。面前的紫衣青年露出雪亮的牙齿,舟月有些恍然。但陆清川蓦的转身,他俯视着皇帝,阴郁的面容双眸幽深。他猛地拎起了龙袍领口,七尺刀横在皇帝颈前。冰冷的刀刃反射寒光,陆清川对朔风微笑,“阿朔,要表哥教你怎么杀人吗?”皇帝的脸色彻底灰败。“噗”,血花在明黄衣袍上格外明显,染红了用金丝银线刺绣的龙眼。皇帝感觉四肢忽而变得很轻,唯有捅穿胸膛心口的那柄铁剑沉重。原来这就是那把神剑。用尽最后一口气,皇帝怒骂,“天道不允——”寂华剑划破血肉如同划破一张纸,血喷如注,溅到陆清川的下颌。紫衣青年只是木然地踩过皇帝的尸首。皇帝的头颅滚落在金砖上,滩开一地血花。陆清川露出真心的笑容,他赞叹道,“做得好。”满殿寂寥,似乎到了传膳的时间,殿门被推开。紧紧跟着的还有内侍的声音,“世子,不能进,不能进。陛下在……”“皇伯伯,我来找您。”宁怀玉不管不顾,硬是推开了门。他堵在内侍前面,看到皇帝尸首分离。一身锦袍金冠的年轻人睁大了眼睛,“你们这是在——”他迅速转身,“砰”地关上了门。宁怀玉嫌恶地避开血迹,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再没有其他表情表露。他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你们怎么不带上我呀?”宁怀玉露出鄙夷的神色,嘴里却是夸奖,他头一回没骂骂咧咧的喊“姓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