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狂风大作,一把剑便放了半截在他手中。“别怕,我带你出去。”然后他们就走在风雪里,那个人走在他前面,他长身玉立,独挡风雪,傅长陵就跟在他身后,他们走了好久好久,傅长陵视线慢慢清晰起来,他终于忍不住问:“你是晏明吗?”而后前方剑修回了身,一双凤眼带了三分颜色,眼神却平如深井枯潭。傅长陵睁大了眼睛,听到对方淡道:“秦衍。”“我是秦衍。”傅长陵猛地惊醒,已是日上三竿,秦衍坐在床上打坐,傅长陵喘着粗气,随后就听秦衍道:“今日作何安排?”第十三章 晏明?傅长陵听到秦衍问话,缓过神来,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白天在家里养伤,晚上去拍卖会。”秦衍应了一声,两人白日一起吃过饭,晚上便同镇长申请外出,往莲花阁逛了过去。小镇夜里也十分热闹,傅长陵一面走一面玩,漫不经心道:“你说这璇玑密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么大点地方,还有拍卖会。”说着,傅长陵拿开了刚买的面具,看着秦衍道:“话说咱们要去拍卖会,你就没问过我有没有钱,你身上很多钱吗?”“你是傅家人。”秦衍提醒道,傅长陵“啧”了一声,他们傅家其他没有,就是钱多。他双手抱胸,叹了口气道:“太有钱也是种烦恼啊,连你都知道我有钱。”“哦,你这种穷剑修以前没来过什么拍卖会吧?”秦衍不说话,傅长陵“哈哈”大笑起来,颇有些高兴道:“不敢说话,心虚了,你平时肯定很穷!”“嗯。”秦衍终于开口了:“这次拍卖会,就全靠傅兄了。”“行。”傅长陵一手插着腰,一手摇着扇子道,“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有钱人去拍卖会,是什么感受。”说着,两人就走到了莲花阁门口,一位老者看见傅长陵和秦衍便迎了上来,谄媚道:“二位公子……”话没说完,傅长陵一手用扇子遮着半边脸,另一只手就摊开了一块中品灵石在掌心,懒洋洋道:“天字号。”老者见到灵石,顿时笑容更盛,忙迎着傅长陵上去:“公子里面请,公子贵姓?”傅长陵走上楼梯,收起扇子,颇有几分骄傲报出自己的姓氏——傅。如果不是在这密境,听见“傅”字,接待的人可能就要笑开花了。只是在璇玑密境之中,这些人也不能理解“傅”字所代表的财力,于是只将两人当做有钱的公子哥接待,领着上了拍卖会二楼的天字房。他们进了天字房的雅间,傅长陵招呼着秦衍坐下,旁边人上来端茶倒水之后,便退了下去。傅长陵嗑着瓜子,看着旁边坐得端正的秦衍,打趣道:“今个儿是在璇玑密境,咱们得省着钱买剑,要是出了璇玑密境,拍卖会上你看上什么,我都能买了送你。”“傅道友说笑。”秦衍面无表情:“我们没有这么熟。”说着,秦衍抬眼看他,眼神里带了几分警告:“送东西一事,就免了。”傅长陵听得这话,愣了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人重活到十七岁,不知不觉也有了十七岁的性子,十七岁时候他就是这样,视钱财如粪土,和谁多说上几句,就能一掷千金送人家东西。也就是因为这个,招惹了无数桃花,欠了一屁股风流债。虽然那些桃花都来得主动,他也没回应,但是传得多了,也就成了真的,他早些年生活作风的风评,的确不是很好,秦衍提防也是正常。他干笑了两声,用嗑瓜子开始掩饰尴尬。这时候楼下大堂台子上开始躁动了起来,一个女子走上台来,抬手拍了两下,全场便安静下来。女子说了两句开场,拍卖会便正式开始,傅长陵喝了口茶,“啧”了一声,小声道:“真不讲究。”“一个密境,”秦衍淡道,“你要多讲究?”“说得也是。”傅长陵想开了,喝着茶看着端上来的物件。第一个拍卖的是一块玉,傅长陵往前探了探,随后略有些失望道:“这种货色也拿上来,歪瓜裂枣。”说着,傅长陵就开始叽叽歪歪从头到脚点评那玉做工粗劣品质下成。毕竟是一个小镇,拍卖会上不了什么档次,端上来的东西都入不了傅长陵的眼,他一面点评着上来的东西,一面喝茶嗑瓜子儿,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拍卖会终于打算收尾,场上传来介绍人故作神秘的声音:“这最后一件宝贝,是我们莲花阁几经周转才折腾回来的宝贝。这宝贝是一座金塔,名唤玲珑塔,各位识货的买家都应该知道这宝贝价值多少。”说完,全场热络起来,傅长陵和秦衍都有些意外,毕竟他们都不知道玲珑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小镇的人却明显十分狂热。介绍人很满意这样的场景,她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底价,一千灵石!”在璇玑密境这个小镇里,一千灵石可谓巨款,方才众人还热情满满,一听这报价,顿时一片唏嘘之声。然而还是零零散散有人举起牌来。每次举牌,都是往上再加一百两,很快,价格就被炒到接近两千。秦衍看向旁边一直喝茶看戏的傅长陵:“还不举牌?”“等一下,”傅长陵拍了拍手,“还没到头呢。”叫价越来越慢,到接近三千两,终于没人愿意出价,介绍人满脸笑容道:“三千两一次。”“三千两两次。”“三千两……”“三千一百两!”傅长陵终于举牌,介绍人声音顿时变了,傅长陵凑近秦衍,小声道:“这时候举牌,才能让人记忆深刻。”傅长陵正得意,旁边介绍人突然道:“三千二百两!”傅长陵诧异抬头,便看见对面天字号的房间里,也有人举了牌。傅长陵愣了愣,随后迅速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在加价,于是他立刻举牌:“三千三。”对面穷追不舍,三千四立刻报价。价格水涨船高,对面对这把玲珑塔明显是势在必得。傅长陵和对方你追我赶,当对面叫出“一万两”的报价时,傅长陵脸色彻底变了。秦衍淡然喝茶,见傅长陵没有出声,他不由得有些奇怪:“怎的了?”傅长陵转头看他,面色极其难看道:“那个……”“嗯?”“能不能借点钱?”秦衍:“……”看秦衍沉默的那一刻,富有的傅公子感觉脸特别疼。好在秦衍没有多说,他从袖中掏出灵囊,只是道:“五百两。”的确有点穷。这五百两支撑傅长陵进行了最后五轮喊价,但对面对这五百两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一路加价到了一万零六百两。两人弹尽粮绝,终于决定认输。傅长陵第一次斗富失败,眼睛都气红了,眼睁睁看着对面人站起身来,秦衍在旁边淡定喝茶,只是道:“玲珑塔被人拍走了,怎么办?”傅长陵深吸一口气,这口气他忍不了。“既然走到这一步,性命攸关,不能怪我不仁不义了。”傅长陵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迅速画了个咒:“乾坤问我,寻人何方,去。”说完,那符咒就飘了出去,傅长陵转过身,气势汹汹冲出门道:“走。”秦衍站起身,跟随在傅长陵身后,傅长陵一路下了楼梯,领着秦衍往一条羊肠小道走进去,他一面走一面压低了声道:“我刚才用神识探过了,这人只有金丹。我给他下了追踪咒,现在他往这条路走了,你赶紧到这条路尽头去堵他。我在这里布阵等他,到时候我们双面夹攻,直接把塔抢了就走!”说着,傅长陵从袖子里拿出刚才在路上买着玩的面具,把其中一个塞到秦衍怀里,另一个自己给自己带上。秦衍站着不动,颇有些犹豫,傅长陵抬头看他:“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这……怕是不妥吧?”“不妥?”傅长陵挑眉,“不妥你想办法。你要真觉得不妥,我现在就去找璇玑密境阵眼立刻强行破境,你觉得妥不妥?”秦衍觉得很不妥。于是他不说话了,带上面具便起身去路尽头堵人。傅长陵待在原地画符布阵准备好,就等着那人自投罗网。没了一会儿,前方传来叮叮当当交响之声,一阵凌乱脚步声传来,傅长陵清骨扇一开,脚下阵法亮了起来,他一手持扇,一手背在身后,过了片刻,便见一位白衣剑修抱着一个黑檀雕花木盒,提着一把剑匆匆赶来。他生得俊秀,和秦衍一样,都是凤眼,只是他少了秦衍几分好颜色,便显得普通了许多。傅长陵见着他,便有些发愣,原因无他,这个人的模样,与他幻想中的晏明,竟是一模一样的!好在他收神极快,这愣神片刻,对方长剑直攻而来,傅长陵催动阵法,一把拉过对方手腕,将对方直接扯入阵法之中。木腾从脚下迅速窜出,直接将人绑在了墙上,傅长陵笑着走过去,正要开口,就看见这人腰上一块玉佩。那玉佩刻着一个“晏”字,傅长陵愣了愣,他下意识去拿玉佩,翻过面来,就是一个“明”字。回忆一瞬间倾贯而入,傅长陵震惊抬头,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间,这修士长剑直直挥砍而来,剑风削开傅长陵前方一缕头发,他看着对方强作镇定又清澈干净的眼,下意识开口:“晏明?”对方的剑堪堪停住,这时候秦衍也追了过来,对方不作停留,转身就走,傅长陵呆呆站在原地,秦衍落到他面前来,皱眉道:“人呢?”傅长陵听到秦衍的声音,他清醒了几分,取了面具道:“我知道是谁拿了剑了。”“然后?”秦衍眼中疑虑更深,傅长陵转身道:“放心吧,不是坏人,明天我去拿。”第十四章 往事一,雪地定情得了傅长陵这话,秦衍也没有追问对方身份,只道:“可有把握?”“有。”傅长陵点头道,“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秦衍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他似是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所有言语。两人一路回到吴府,谁都没有说话。傅长陵脑海里一直在想刚才人的模样,那一双眼睛。真的太像了,像极了他少年时朝思暮想梦过的晏明。他知道晏明在密境里,但他也并没有报太大期望,毕竟重来一世,或许有些事情就会因为他的重生而改变。没想到晏明真的还在,而他也真的会遇到晏明。再次遇到晏明这件事让他有些情绪混乱,他回到吴府后,便同秦衍打了招呼,早早熄灯上榻。各自入睡。但他并没有睡着,他听着秦衍的呼吸声,在半夜里拿出了那块玉佩,摩挲着上面的名字。看着那个名字,他就想起少年时的风雪,还有风雪里那个人。晏明是他少年时,第一个什么都不求就对他好的人。傅长陵想起那时候,唇边忍不住有了笑意。他记得自己那时候刚刚被后母背叛,堕入璇玑密境,又瞎了双眼,于最艰难的时候被晏明所救。刚被晏明救的时候,其实他很害怕,他不知道晏明会保护他多久,他从晏明口中知道这里是璇玑密境。他虽然没来过璇玑密境,但也听闻过密境风险。晏明肯救他,他很感激,若晏明抛下他,他也无甚奇怪。可想明白是一回事,人对一个绝望的未来,总是充满担忧。于是那些时日,他尽他所能讨好晏明,他努力帮所有能帮上的忙。可当时他的确太废物了。他说不出话哄晏明开心,法力也十分低微。他帮不上任何忙,于是他一直想着,晏明一定会抛下他,只是抛下他的时间,是一日,两日,或是三日。因为这个,他在夜里总是辗转难眠。有一天夜里,晏明突然问他:“你为什么不睡?”傅长陵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就感觉晏明侧过身,他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平稳问他:“你若担忧什么,可以写在这里告诉我。”他握着他的手,傅长陵能感觉到他手上因长期练剑的茧子和手上如同霜雪般的温度。傅长陵轻轻颤了颤,然后他听见晏明温和道:“你别怕,你告诉我就是了。”他没动弹,好久后,他终于还是在晏明胸口,一笔一划告诉他:“你会扔下我。”写完后,他又补了三个字,似乎是写好了自己的结局:“我会死。”晏明没说话,好久后,晏明平静道:“我说过会护你出去,便不会弃你不顾。如果你是为此不安,大可不必。”“我没用。”傅长陵又在他胸口写:“我帮不了你。”“没关系。”晏明平和道:“你不必帮我,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我救你,是我心中的道义,无需你做什么。”这是傅长陵一生都未曾听过的话。他在这云泽最顶尖的仙门傅家长大,是傅家的长子,却顶着个私生的身份。他没有母亲,为了好好生存,体面的活着,他只能小心翼翼讨好着他身边所有人。他的父亲,他的继母,乃至他的弟妹、叔伯……因为讨好,他习惯了常年带笑,那是头一次有人同他说——你只需做好你自己。这一句话出来,他有那么几分眼酸,又觉得狼狈,他垂下头去,手还停在那个人胸前,他喉咙哽得疼了,想说什么缓解气氛,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这狼狈至极的时刻,晏明抬手放在他的肩头,用再普通不过的语气道:“睡吧,有我在。”大约就是那一刻,少年情窦初开,生根发芽。那天晚上,他没有睡,他就一直等着,等到晏明睡熟,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摸在晏明脸上。他摸过他的眼角,他的眉梢,他的鼻梁,他的唇,他的下颌。他从他的指尖去描绘这个人,他想知道这个人的样子,想在未来有一天,如果他们再相逢,他能一眼认出来,这个人是晏明。从那以后,他开始不断打探晏明的来历,可晏明很少提及,他隐约说过自己的一些往事,但也并不足够让人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有时候他和晏明说起出去以后,晏明也从不接话。他们在璇玑密境里摸索璇玑密境的规则,那时候傅长陵还没有后来的历练,也没有如今的运气,两个人像大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除了打听出一个月祭祀时无法参破规则就会死这一条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把整个镇子游走了许多遍,祭祀前几天,秦衍终于找到了些线索,他抢到了一个法器,这个法器名为聚灵塔,可以给施法者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短时间提升能力。为了这个法器,他们被看管法器的人一路追杀出镇,镇外冰天雪地,晏明拉着他一路狂奔,跑到半路时,晏明突然把他往旁边一推,他便抱着聚灵塔,一个踉跄顺着旁边的斜坡滚了下去。然后他就听见人追着晏明离开,他从冰雪里爬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四肢都被风雪冻住,他整个人都僵了,心也冷了。他抱着聚灵塔,他觉得害怕,特别害怕。这种害怕不是因为他看不到,不是因为他说不出声,也不是因为他可能死在这片茫茫大地。而是因为,他不知一个人的生死,不知一个人的离开,不能为那个人的活着与死去做任何事情。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从骨子里的无力,那种无力感让他站起来,他爬上斜坡,然后趴在地上,一寸一寸摩挲过地面,顺着他摸到的足印,往前爬过去。他不知道他爬了多久,也不知道那路多长,他什么都不想,也不敢想,他只觉得,如果他找不到那个人,就这么一直找下去,找到他死为止。于是他一面努力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一面摸索着往前,直到最后,终于有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那人好像已经被埋在雪里,他的手硬得像石头一般,握着傅长陵的动作,似乎都做得极为艰难。然后他沙哑出声,叫了一声“长陵”。傅长陵在短暂惊愣之后,连忙伸手去触碰那人,他感觉到那人几乎已经被雪埋住,慌忙伸手将雪扒拉开,然后将人从雪里拉扯出来。他不知道晏明受了多少伤,也不知道晏明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只知道晏明身体里真气几乎已经用尽,整个人软软靠在他肩头,身体已经开始冰凉下去。傅长陵慌忙画了一个疗伤阵法,让这个人靠在他肩头,然后手握着聚灵塔,从聚灵塔里运转灵力一路输送到晏明身体里。晏明一直没说话,傅长陵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好还是没好,他颤抖着身子,拼命给对方输送灵力,直到对方的金丹再也无法容纳下更多灵气,他才终于罢休。可这样对方也没有说话,也没有醒来,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没有办法。他费尽心机,最后终于力竭。他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将晏明放下来,他就躺在他身侧。他拉着晏明的手,凑过身去,轻轻吻上了对方的唇。晏明的唇很凉,但很软。当吻上他的那片刻,傅长陵突然觉得,这天地都安宁了。原本疾风狂雪,可一切都缓慢下来。雪花如絮如羽,温柔又安静铺洒于天地,将方才所有打斗、所有鲜血、所有绝望不堪统统埋葬,只留白茫茫一片。而他们两躺在血色的阵法里,成为那天地唯一的颜色。他拉着晏明,他亲吻他,他第一次感觉到晏明的温度,在冰雪里,那一份暖被衬得炙热到令人颤抖。他的眼泪混杂着血落在那个吻里,让那个吻带着血泪的味道。他看不见,他说不出,可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哪怕生命到此便是尽头,他也没什么甘心。于是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无人曾告知这是什么感情,可他却在那一刻,无师自通。他颤抖着手,哽咽着将指尖落在晏明胸口,然后一笔一划,他写在他心上。“晏明,我喜欢你。”“晏明,傅长陵,想同你在一起。”第十五章 往事二,一剑春生写完这句话后,他将人揽进怀里,他内心平静又安宁。过了片刻后,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傅长陵立刻反应过来,他慌张发出“啊啊”的声音,试图叫醒晏明。晏明终于出声,只道:“水。”傅长陵赶忙给了他水囊,晏明喝了几口水,傅长陵便扶着他起来。晏明还没缓过来,傅长陵便背着他,由他指路,往城边走去。晏明靠着他的背,傅长陵觉得心跳得特别快,他不知道刚才晏明有没有醒,也不知道晏明是否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无数次想开口问,却又在开口的前一瞬失了勇气。那天晚上他们就在城郊,随便升了一个火堆,然后他们两人坐在火堆边,一人一口喝着他灵囊里的酒。他以为晏明不会喝酒,可那晚他却才知道,晏明酒量不错。他们一面喝酒,一面聊天,多是他写,晏明看他写。他喝多了些,便胡言乱语起来,他感受着风里的寒气,叹了口气,低头在晏明手心写:“可惜了。”“可惜什么?”“我不喜欢冬天,我喜欢春天。”傅长陵喝了口酒,继续写道,“临死前最后一顿酒是在冬夜,想想就可惜。”晏明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后,他平静出声:“你不会死的。”他慢慢道:“我说过,要送你出去。”傅长陵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后,他听见晏明道:“别想太多,我送你个礼物吧。”傅长陵迷惑,晏明站起身来,他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拔出了剑来,片刻后,只听长剑横扫而过,剑风划过山河大地,而后风雪骤停,气温一瞬间开始节节攀升,催开万千春花,花开叶茂,清香被风卷席而来,轻柔拂过傅长陵面容,让傅长陵一瞬睁大了眼睛。“这是我师门秘技,以前师父常这样哄我开心。现在花都开了,可惜你看不到。等出去了,”晏明一边说着,一面回到他身侧,坐在他旁边,喝完最后一口酒,“我办完事,便会去找你。我会治好你的眼睛,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听到这话,傅长陵笑起来,他颇为激动道:“一言为定。”晏明应了声:“一言为定。”他们在城郊呆了几天,两个人养好了伤。有了聚灵塔,他们便有了和璇玑密境里的主神一决胜负的可能。他们找不到规则,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破开璇玑密境的出口。于是他们分工好,傅长陵负责破阵,晏明负责吸引主神的注意。他们的伤养的差不多后,也到了祭祀那天。就像计划的那样,晏明负责吸引圣尊的注意,他负责寻找破阵的办法。他们做好了一切准备,但却发现敌人比他们想象中强大太多。晏明在金丹期的修士中很强,可不管再怎么强,也不可能面对一个评级为“凶境”的密境的绞杀。于是傅长陵听见一次又一次来自于晏明的闷哼。傅长陵跪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他闭着眼摸索着地面上的阵法,他的指尖、他触摸的纹路,都是湿润的鲜血。他不断和自己说要冷静,什么都别想,他知道晏明就护在他背后,他能感觉到那人的血溅在自己身上,听见什么东西贯穿对方身体的闷声。他强作镇定,可内心却早已情绪翻涌。他就是在那种场景下参透了璇玑密境出口的封印法阵,强行突破金丹,而后他拿着聚灵塔,从聚灵塔借出灵力一路送到阵法之上。他感觉自己的血和灵力一点一点填满阵法上的纹路,也察觉到金丹因为太强大灵力的灌入和输出,支撑不住开始有了裂纹。可他不能停下,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晏明,他都不能停。旁边晏明察觉到他的异常,不由得大吼出声:“长陵,停下!”他不能停。无论什么结果,无论牺牲什么,他都得带晏明出去。晏明要活着,必须活着。他满脑子都被这个念头填满,也就是那一瞬间,一股罡风冲天而起,他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往前坠落下去。他刚坠落下去那片刻,一双手就拉住了他,对方似乎是被一股巨力卷席,他来不及说太多,只死死拉着他,将一个灵囊交到他手里,嘶吼道:“傅长陵!出去活着,一定要活着!我去找你!”傅长陵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对方拉着他的手被巨大的力道一点点扳开,傅长陵从他拉着他那一瞬间,就开始在他手心写,在对方的手彻底离开那一瞬间,最后一笔刚刚写完。他写——我等你。这就是他少年时的喜欢,干净得让他每一次回想,都为之心颤。傅长陵摩挲着玉佩,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这份喜欢,有个深情厚谊的开始,却没有一个很好的结局。他出了密境之后,因为在密境中强行结丹,一出来便在上官家门口直面雷劫。他只能拿出晏明给他的灵囊,将所有的法器全部抛了出去。他从雷劫中侥幸活下来。可晏明的东西却彻底被雷劈得没了半点踪迹,天劫过后,他一个人站在被雷劫劈过的废墟里,他才发现,晏明这个人在他的世界,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于是他只能等待。他虽然结了金丹,却有了裂痕,一颗有裂痕的金丹,便几乎等于废了。那些时日,他就在家里每日坐着养伤,然后派人天南海北,叫这名叫晏明的少年剑修。可找了许久,他也没找到那个人。这样的才能,若非隐居深山,必已名满天下。翻了整个云泽都没找到,后来傅长陵成为华阳君也未曾见,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隐居深山,要么,晏明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假名。他没有任何线索,只能日复一日的等。一开始等得满怀期望,后来渐渐怨恨,等到最后,他便心如死灰,只想这人要么是骗了他,要么便是死了。无论是哪个结果,他都不该再念他。然而一年后的秋夜,那天晚上细雨蒙蒙,他突然听到了什么响动。他披起单衣起身,那时他已经和凡人差不多,夜雨冷得入骨,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等他走出内室,便看见窗口之处,一朵盛开的往生花静静放在窗上。傅长陵愣了愣。传说中的往生花,生于万骨崖下,有活死人生白骨之效,功效逆天,自然极为难得。本来死了的心又活了过来,他冲出门外,对着外面大吼出声:“晏明!晏明你出来!晏明!”没有人回应。他站在雨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那个白衣少年。他想,如果他能再见他,只需一眼,他一定能认出他。可没有再见。至此山高水阔,直至傅长陵身死,足足四十二年,这个人像是从未来过他的生命,再未相见。他说好要回来,他没来。而傅长陵守着守着,便觉得,他来或不来,已无关紧要。毕竟,当他用往生花复原金丹,当他在君子台论战中一战成名,当业狱魔修来犯,秦衍堕魔,傅家满门亡于魔修之手,天下动荡,云泽大乱。那一抹白月光慢慢淡了颜色,时间久了,他连晏明声音,都已经记得不太清晰了。只记得是清清冷冷的语调,带着高山白雪的寒意。大概,就像秦衍这样。可剑修似乎,也的确大多都是这样。傅长陵握着玉佩,有些恍惚睡过去。等到第二日清晨,阳光刚落到他身上,他就被人一脚踹醒,随后听到吴思思不满的声音道:“你怎么回事!”傅长陵迷迷糊糊回过头,一眼看见吴思思,吓得抱着被子往墙角退了一步,随后反应过来来人后,他有些痛苦将手拍到额头上:“我的天,你早上进男人房间都不敲门的吗?!”“秦衍给我开门了啊。”吴思思答得理直气壮,岔开话题并没有让吴思思忘记自己的来意,她一把提起傅长陵衣领,怒道:“塔呢?!秦衍说你们去抢玲珑塔,你把人给放跑了?”“你听我解释……”“有什么好解释?什么对方是好人,我看你就是看人家长得好心动了吧?”“你别胡说八道啊。”傅长陵头更痛了,他觉得女人的直觉简直是可怕,他赶紧举起双手道,“我绝对不是看他长得好看,拿剑这事儿我有把握,你放心,我今天就去找人,一定能成。”这话让吴思思捏着他衣领的手松了些,犹豫片刻后,吴思思慢慢放下傅长陵的领子,催促道:“没多少时间了,你别耗着啊。还有其他事儿呢。”“您放心,姐,我的亲姐,”傅长陵信誓旦旦道,“今天我就把玲珑塔给您带回来。”吴思思听到这话,彻底收回了手,拍了拍床板,便转身道:“赶紧的。”说完吴思思便转身走了出去,秦衍已经洗漱完毕站在傅长陵床头,傅长陵抬头看了他一眼,赶紧起身道:“行行行这就出门,我真是服了你们了。”傅长陵站起身来,洗漱之后便领着秦衍走了出去,两人上了大街,秦衍提着剑,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只道:“怎么找?”“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踪咒。”傅长陵打着哈欠,“我有数。”傅长陵说着,便领着秦衍一路穿过小巷,到了一家客栈。傅长陵给了小二一块灵石,和秦衍光明正大走到了后院,等到了后院后,傅长陵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他转头同秦衍道:“你看上去太凶,容易打起来,要不,我先上去聊一聊,你在这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