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啥大病,就是那次康大夫给我们体检说我这身体也容易得二皮他妈那样的病。说是让我吃他们医院自己配的药,能预防。就不得那病了。”房东边刷碗边说。
“还能预防癌症?什么药啊?”米乐更疑惑了,至少她还没听说有能预防大肠癌的药物。
“俺哪儿懂那是啥药啊。康大夫让俺吃的那还能错了,俺就吃呗。又不得病,还不花钱。”房东说。
“不花钱?”
“恩那。”
“就给你自己吃啊。”
“旁边那镇上还有两个呢,好像还有几个山上的。”
“那你吃了以后有什么感觉么?”
“没啥感觉,该吃吃,该喝喝。要不说是吃了这药,怕是现在也得二皮他妈那病了。,要不是康大夫,俺们论辈子也赶不上这好事儿啊。”
“那你们吃多长时间了?”
“恩,有个两三年了。”
“哦。那得不少钱啊。”
“康大夫说这是他们单位发明的药,专治这病的,让他朋友的药厂给生产的,现在人家在做宣传呢,免费拿出来给一些病人吃,吃完了替人家说点儿好话就行。你说上哪儿找这好事儿去。要不说没有象康大夫……”一说起康大夫的好处房东有点滔滔不绝了。
现在连这样偏僻的地方的农妇都已经被蛊惑的只相信那些所谓的新药,特效药了。每年我国的新药有几千种几万种。多数是什么情况行内人都清楚,不过是换个包装,剂型,或者名称就可以大肆宣传自己的东西疗效如何的神奇。不是千年古方现代工艺就是集中外科学家的科研成果于一身。每次看到那些花里胡哨夸大其词的宣传广告时,米乐不禁感叹道,如果不是自己学医,如果不是在医药公司工作,她也会被这些神奇的东西吸引,就连她有时候都会忍不住相信那些东西宣称的疗效。中国有如此多的医学奇才能够一次又一次的攻破迄今为止国际医学界上的诸多难题,只要是人能生的病基本上在中国任何一个省级电视台都能找到所需的药品,并且不用耗费过多的诊疗费用来确定是否适合服用这种药品。只要一两个专家,三两台便携式或测试骨密度或类似投影仪之类的古怪仪器就可以给患者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而要解决患者的问题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购买他们推荐的特效产品。
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的各种生理指标都完全合乎标准,这指的是在完全客观不掺杂任何商业利益的情况下,一旦这里有了商人的趋利性,那么这些所谓的专家和仪器就都值得怀疑了。
工作之后的这几年米乐眼睁睁看着同样成本低廉但却打着不同旗号在市场上贩卖的昂贵药品,或者干脆不是药品的食品大肆宣传它的功效。从初出校园的愤怒和不解到现在的麻木,随波逐流,米乐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向现实妥协,正义向生活作出让步,虽然这种让步是有底线的。但是让米乐还有些不安的是,她斗争的时间也不长,或许有的人根本没有斗争的过程。
话说回来,以现在国内药厂的这种实力怎么去和外国那些大型医药公司抗衡,一个外国大型制药企业一年的销售额几乎等于我们6000家企业的销售额。在新药的研制投入上的确没法相提并论。因此只能在小的方面做些改动,就好比人家穿的是短裤我们把中间剪开做成裙子一样,总体效果差不多。如果连这个能力都没有的话就干脆换换包装,大瓶换小瓶,小瓶改大瓶,片剂改胶囊等等。以不同的药品名称和不同的形式出现,俨然变成了一种专治某某疾病的新药。与其说把钱投入到研发里不如投入到广告里。中国百姓的受教育程度本来就低,又天生喜欢崇拜明星和专家,只要花点钱搞几个明星和真真假假的专家在电视上吹吹,就有会有大量“不明真相”的群众蜂拥而至,大概做到这个品种寿命之后——长则几年,短则几月——就可改头换面换个品种把所有的手段再重新演绎一遍。反正生病的人总是有,不吸取教训的人也有的是。要不然,我们赚谁的钱。
米乐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让象房东这样的人相信所谓的新药,特药又能怎样。像她这样识字不多,也许根本就不识字的人比比皆是,即使是在城里,很多高中或者更低学历的人其实真是水平只停留在小学或者初中左右。没有考重点高中或大学的压力很难会让人对课本上的东西有兴趣,凑合着混完初中,随便读个高中,出来找份事儿做就算了。跟更何况我们的中学教育内容又只是和考试有关和实际生活是在没什么联系。如果不是学习医药专业的大学生,在面对如何选择药品的问题时大概也和米乐面对一堆机械设备时一样茫然失措吧。没错,她的要求太高了。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变成“学习型”公民。如果任何事情的正确或安全与否都要依靠公民自己的知识和直觉去判断的话,那么所有监管部门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得学会如何辨别什么样是注水的牛肉,什么样的鸡蛋是真的,什么样的是没有苏丹红的鸭蛋,什么样的毛衫是真正的纯羊绒的,还要在买房子时学会和开发商周旋,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拿出各种资质证明,并让自己有足够的知识辨别这些证明的真假有效和是否齐全。我们还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不能要求一个没有任何医疗保障,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妇在听到可以免费得到一些救助时还要和她一样“敏感地”竖起耳朵想要探究里面的真实情况。米乐看到很多,也想了很多,但她知道自己所能做的除了无能为力的面对现实之外就是让自己尽量不要变成和自己鄙视的那些人一样。揣在兜里的钱起码能让她感到心安,当然,每个人的底线不同,不能强求。
“你吃的药叫啥明名啊?”米乐问房东。
“人参,人参,人参啥膏来着。俺也说不清。反正康大夫说是人参做的,里头还有灵芝,你听听,都是好东西啊。”房东说。
“人参做的?”
“可不。以前的老话里不是还说有吃那千年的人参灵芝成仙的么。”听的出来房东的语气里透着喜滋滋的甜蜜,估计她还觉得自己吃了这个能长生不老呢吧。
“那给我看看药盒行么?”米乐问。
“俺哪有药盒啊。都是去康大夫诊所吃的。要你说人家想的多周到,都是上他们那儿吃。过个把月还给我门这几个吃药的检查身体。”
“那你们几个都是吃的这个药啊?”
“可不,都补身子的东西。早前有钱人可不都吃人参补么。”
米乐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那种支离破碎的猜测似乎有了点影子。
“那你和二皮他妈妈的症状一样么?”
“啥是,症状?”
“就是都是一样的感觉,哪儿不舒服啥的。”
“哎呀,俺哪,俺是有点脑袋不得劲。二皮他妈是肚子不得劲。”
“那吃一种药能行么?”
“咋个不行呢。康大夫说了,这药是治全身的病的。有啥病都能给治到了。要不是看我们几家实在困难人家也不能给咱白吃。是康大夫的朋友跟领导商量了说俺们吃完了给帮着说好话,就当给做广告了,这才给的他人情呢。
”
制药厂会免费给患者提供药品?可能在做宣传的时候会有少量供应,也可能在推广期有部分赠品,而像这样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向至少目前她知道的四个人免费提供药品,对于一个以盈利为目的的厂商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想要的是长期的宣传,但是这东西是很难口碑相传的,并且看样子他们也还没有要求房东他们这些受益者替他们做任何形式媒体宣传。这样未免有些奇怪。如果不是为了上述原因的话,那就只剩下米乐最担心的那种情况。但这样做显然是违法的,就算从人伦常理来说都不应该采取这样的手段。她希望是自己过于狭隘偏激,也许是康大夫通过其他方式或渠道得到的药品,比方说他拒绝高额的回扣代之以要求厂家每年免费提供给他价值多少的药品。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大娘,你吃药这几年有没有添什么别的毛病啊?”米乐问。
“哎呀,要说毛病也没啥,就是去年开始有的时候头迷糊,去诊所看说是有点血压高,说是没啥大事儿,开了点降压的药,二皮他妈也这样,不算是啥毛病。能吃能喝的,也不耽误干活。”
“那真挺好。你们能摊上康大夫这样的好人确实是难得。”
“唉。可惜二皮他妈命不好啊。吃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治过来,怕就是这两天了。”房东的语气里有些惋惜。
“你们是一起开始吃的药啊。”
“可不,俺们两个一起去的。”
“那,让没让你门在什么东西上签字按手印什么的啊?”
“按手印?”
“对,就是在吃药之前得在一张纸上按个手印或者签个字啥的。我们城里都这么的。你们这儿也这样么?”
“按手印?我想想。”半天房东说,“啊,是按了个手印,康大夫给了俺们一人一张纸,说是按个手印,这是人家的规定,要不不给吃。”
“那张纸上是不是写的叫‘知情同意书’?”
“啥同意书不同意书的,俺可不知道。俺不认几个字。白给俺吃药俺按个手丫还有啥的,康大夫又不能坑俺们。”
“哦,”停顿了一下,米乐接着问。“大娘,你家除了你还有谁啊?”
“俺就一个儿啊,在城里打工呢。孙子孙媳妇都在那儿呢。”
“那你咋不和他们一起过呢。”
“俺能走能动地,跟他们一起过是个累赘。俺那媳妇可厉害,到一起过了给俺气受,俺自己在这儿过一天算一天。”
“唉,那他们知道你吃药的事儿么。”
“咋不知道。要不是他们都在城里,也想跟着俺一起吃呢。”
看来正如米乐所料,这些免费吃药的患者既不是十分清楚自己吃的是什么,也对自己吃药后的身体情况不了解,并且还是如此之长的时间。如果估计没错的话,房东口中的体检应该包括抽血的检验。如果别的项目她并不知道是在干嘛的话,那么从身体里往外抽血她还是应该懂的。
“大娘,你们在康大夫哪儿体检也抽血了吧。”
“啧啧,可不,一年两回呢。一次一大管子。”房东说。
现在米乐基本上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了。但是仅凭房东一个人的说辞并不能立刻得出结论,也有很小的可能性说明这是一个旷日持久的好人好事,只不过有人从这件好事中需要获得些好处。在没有任何文字资料之前仅凭经验和口述就对人下这样或那样的结论还太过草率。
看来房东对她服药这两年知道的情况也就这些了。她手上不会有任何文字材料参考。“文字材料?”米乐脑子里闪过那个用铁皮夹子夹着的记录本。对,关上山上的屋门之前她不是从他们的抽屉里把那个用铁皮夹子夹的记录本塞进自己的羽绒服口袋了么。但是那里和康大夫有什么关系。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让他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
“大娘,你知道咱山背面的那两排房子么。”米乐问。
“那个?”
“就是靠着这个山后头,那几排房子。”
“哦,那个啊,知道。那不就是康大夫他们盖的么。”
“康大夫。”米乐心里一震。“康大夫盖那个干啥啊。”
“是康大夫介绍来的,什么说是整野生动物什么的一群人,咱乡里还来人给剪彩了呢。”
“是嘛。我今天上山里溜达去看见了,里面也没啥人啊。就一个看门的老头。”
“有啥人啊。谁愿意到俺们这农村来,就是有时候来几个人,待一阵子就走了。平时就是那个老陈头看着。一个月给他好几百呢。啥也不干,要不是他闺女在诊所里当护士他能落着这好活儿。”
“哦,他闺女就是诊所里那个护士?”
“可不嘛。”
“哦,那可真挺好的。”
“可不。要不说这老头倔是倔,就是命好。”
“这么说那地方平时也没啥人用,真是挺可惜的。”
“要不说是呢。”
一点点的线索慢慢连成一条还有些断点的长线,米乐大概理清了思路,但她还不确定。如果她的想法是真的话,那对她和很多人来说则不止是可怕而是很恐怖的一件事。这样的事情她只听说过发生在遥远贫瘠的非洲,并且做这些事情的人有多数是西方的大型医药公司。如果真的是中国的医生在对自己的同胞甚至是家乡人做同样的事情的话,米乐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和情感来面对。难道贫穷和落后就应该让他们成为各个利益集团的免费午餐么?
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啊。
她打开灯,从羽绒服兜里拿出那本记录。日期从2006年开始,分批次记录了白鼠,狗,兔子,猴子等动物的数目和每批次所用各种试验用具的数量和种类。没错,这是个仓库的进货大概记录,不包括明细。但是作为动物保护组织,做这样的事情目的何在让米乐还是不太清楚,她只明白这应该是在做动物实验,和她以往读书时做的一样,不是很复杂。要是说这和康大夫有什么关系的话也没什么大问题。做个动物实验而已,哪个医学院不做?那个药厂不做化妆品公司不做?何至于让他把这些东西弄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费时费力。即便让米乐发现了也无所谓,不管他做的这些是否合法都没关系,在中国谁有心情去关心一些猫猫狗狗的生死,不过弄死些动物罢了,和他为这个地方做的贡献比起来不值一提。谁没吃过猪肉,谁没吃过狗肉,牛肉,羊肉。怎么个死法对它们来说还不是一样。他完全没有必要介意她会发现那里有可能在做的动物实验。没人会为几只兔子几条狗放弃可能的巨大利益。
那就只能是后一种情况了,也也是她刚刚猜测的情况。但也只能是“猜测”而已。她还没有威胁到他,如果他不对她采取这种手段的话,她可能还不会有这么多的猜测,也不会知道这么多,那他为什么这么着急的对她采取行动呢?米乐想不明白。难道说在这后面还有什么么?
她不敢往下想。或许对于她来说就是要在天亮之后迅速离开这里,很多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越安全。她只是无意中闯到那里,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捆了起来,如果真的探究下去,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安全的走出这个村子。
安全地活着,活着多好。米乐眼前浮现的是二皮那张痛苦的脸。他就要失去自己的母亲,象她当年一样。孤独,无助。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步步远离自己。米乐就是因为当年母亲不能得到有效的医治才下决心考医学院的,而现在,二皮的母亲也要走了,但她可能并不是因为可怕的疾病。天灾我们都无法抗拒,但在人祸面前视而不见,米乐的心里十分煎熬。
毕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测,如果错了怎么办?不止会彻底损失掉把药品做进这家医院的希望,也会给很多人造成困扰。孰重孰轻?
不去探究就能把药品做进去么?如果山上的事情真是康健授意的,想必他对她也没什么好感,还有很重的戒心,那么即使米乐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去介意,他也不会和她做这种交易。再说他的车仍在镇上,但到目前为止米乐还没见到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会采取什么手段。现在连自身安全都不能完全得到保证的情况下就不要奢谈什么合作了。看来这么待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办法,但是又能去哪儿呢?还是要等天亮。
米乐,你怎么这么倒霉。会碰上这样的事儿。干嘛要自以为聪明的来这儿。现在连安全都保证不了。如果真的不能顺利的回去,父亲该怎么办?剩下他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家独自过完下半生么?谁能照料他,谁和他说话,这么拼命的赚钱不就是想和他一起生活好照顾他么。米乐想着不禁流出眼泪。
可是二皮呢。象二皮母亲这样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变成这样的人怎么办?二皮母亲,房东,还有那两个邻村的人,已经四个人了。能做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是康健一个人在操作,他后面一定有更大的利益集团在支撑。而且所需要的人也不止是四个,也许是四十个,四百个……米乐越想越害怕。难道这些怀揣着淳朴善良愿望的老百姓就只能变成实验室里的动物任人宰割,没人来管么?只是因为他们贫穷,落后,没有文化,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不,房东大娘很善良,而且就躺在她身边,在她眼里不会想到,永远都不会想到会有人为了自己的私利来对象她这样的一个农村妇女做什么事,使什么手段。她以为所有行善的人都一定善良的,都一定是好人,是好心。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为什么,这无异于抢劫杀人。在他们献出了自己的所有之后一个个死掉。不,不能看到我们的亲人一个个无辜的死去,如果非要不可也要让他们死的更有价值和尊严。他们的这种做法是犯罪。
米乐知道,在他们那里眼里这些人不过是一些数据,一些在不断变化的数值,给他们提供理论支持。但在亲人眼里,这些人就是生命的全部价值。为什么要和么无情的摧毁别人的幸福,依靠这种方法获得的科技进步和巨大利益有意义么?那一叠叠的钞票就真的能安抚良心上的谴责么?
良心?或许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良心,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们可以做任何事。但是她能象他们一样么,丝毫不为所动,可以装作不知情,心安理得的继续自己今后的生活?就这么看着他们每次都带着感激的心吞下那些他们并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物。在他们的心里充满希望,对生活的希望,以为可以真的走向健康,可以和自己的亲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些东西带给他们的也许并不是健康,也可能走向相反的方向。难道就不能有人来帮帮他们么?帮他们说句话。
米乐被自己矛盾的思绪搅的坐立不安。不管怎样,应该去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肯定事情就是这样,但还是尽力搞清楚好,不然即使安全的回到家里她也会被这种内心的自责纠缠的痛苦不堪。
现在能做的事儿就是去二皮家看看,一个是他的母亲也吃了这种药,也许从给她那里能稍微多点了解一下情况,很显然,这比较有难度,谁会人心看着自己病危的母亲接受一个陌生人的盘问;二是即使问不出什么也应该提醒二皮注意一些事情让他想办法弄到更多关于这件事的信息;三是要离开这里终究还是需要二皮的帮忙。
但是现在康健在哪里呢?他应该知道米乐被困在山上,如果的确是他指使的,他之后又没立刻赶过去,那么可能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极有可能是在二皮家。如果他在她离开之后又往山上打过电话就会知道无人接听,应该意识到事情有了变化。在这个时候米乐出现在二皮家他不仅有准备,而且很有可能会她陷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不过现在看来,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了。还是去二皮家看看情况,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