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星感叹:“她好威风啊!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周小芸摇头,目露迟疑:“我说不好。她与从前,大不同了。”曾几何时,华微宗外门人头攒动,所有人出来看她,却因她丑陋惊叫四散,如遇蛇蝎魔鬼。今天千渠郡天城,依然万人空巷来看热闹,却因她过分美丽丢魂失神,如梦里遇仙。是鬼是仙,红尘颠倒。世人前倨后恭,竟都只为一张脸。周小芸叹气:“当时,我不该那样怕她。毕竟宋师兄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警句。”“哪一句?‘秋天收谷子、下雨收衣服’?”纪星踮起脚,不舍地张望。何青青飘扬的臂纱渐渐看不到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论男女。“红粉骷髅,妙你个头。”“不是吧姐姐!这也叫警句?还不如‘秋天收谷子’。”周小芸神色微肃:“若以貌取人,只看肤浅表象,永远看不见真实,做不成真人。”千渠人都说,天城来了一位真正的仙子。她的裙子有百花点缀,她的臂纱由云霞织成,她的头发沾着露水,她的眼睛藏着星光。淳朴老实的千渠人穷尽想象,在宋仙官骑银龙引水后,将仙女下凡说得栩栩如生。“她是宋仙官的媳妇,不,道侣?”刘木匠被选作工农代表,低声向徐看山、丘大成打听消息,满足广大千渠工农旺盛的好奇心。徐看山摇头:“宋兄不辨美丑、不近女色、不结道侣。修真界说他风流多情,四处沾花惹草,都是污蔑他!”丘大成嘿嘿一笑:“我估计啊,宋兄看她的脸,就像看地里谷子长势喜人,根粗苗壮。”他二人与宋潜机相识,起源于戒律堂问罪孟河泽那夜,押宋潜机去乾坤殿。半路偶遇妙烟,他们看得差点跌下逝水桥,却见宋潜机面无表情地路过,好像路过一根灯柱。今日何青青从天而降,宋潜机依然姿态从容,更让徐、丘二人心生敬佩。……“喝茶。”何青青捧着茶盏,四下打量宋院。比起华微宗外门的小院,这里天地更开阔,花草争奇斗艳,蔬菜品种更多。刻有草木名称的小木牌随风轻晃,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响声,花架高低错落,处处可见主人精心。紫藤谢去,又有新的花绽开。明艳动人的粉海棠,含羞带怯的蓝牵牛,一簇簇细密的淡黄桂花。那些淡香混杂在宋潜机袖间,层层叠叠地浮动,好像一场遥远纷繁的梦。何青青浅尝一口,菊花茶味道清淡微涩,她似要醉在这场梦里。“宋师兄,这是你种的菊花?”她问完,一抬眼,视线正对着几丛白菊风里摇曳,与茶盏中打旋儿的一模一样。好像笑话她明知故问,想说的话不敢说,所以没话找话。何青青脸颊微红。刚才对方听说是仙音门的人来了,第一反应竟说起妙烟仙子。妙烟正四处寻找《风雪入阵曲》的作曲人,因此与她师父望舒隐生裂痕。外人不知,但仙音门高层都说她入了障。她在找宋潜机,难道宋潜机也想见她?胡思乱想间,一颗心吊起来,只听那人答道:“自种白菊,自制自饮,不知合不合你口味。”态度认真平和。何青青一饮而尽,吐出一口气,浑身放松:“我知道,无论我是好是坏,宋师兄永远不会笑话我。”话题变得太快,宋潜机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只好打量何青青,忽然“呀”地一声。像一个上了年纪,所以反应迟钝的老父亲,此时才恍然:“你的脸——”何青青一怔,低头垂目的习惯已经被她抛弃,她下意识扬起脸。秋日暖阳照耀,少女皮肤莹白如雪,泛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与妙烟毫无攻击性的美不同,她朱唇墨发,美得动人心魄。盛装珠宝没有盖过她的光辉,反而使她容色更盛。宋潜机仔细看着这张脸。何青青忽然心跳加速。各种溢美之词,她听得太多,已然有些厌倦和不耐。就算仙音门的弟子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地夸出花,她只淡淡一笑。但即使是一模一样的赞美,若从宋潜机口中说出来,她便很乐意再听一遍、十遍、一百遍。宋潜机,当然是不一样的。秋风吹过,满院白菊瑟瑟颤抖,少女满身环佩叮当乱响。何青青不敢呼吸,忘了眨眼,只觉得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漫长地好像永远等不到那人说话。其实宋潜机只看了短短一瞬间。他眨眼,眼眸像秋月下沉静温柔的湖水。然后他轻声开口:“很疼吧?”没有赞叹,没有惊艳,他语气如常,只问了三个字。何青青鼻尖一酸,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发誓永不再落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胡乱抹去泪水,拼命摇头:“不疼,值得!”宋潜机叹气,提起瓷白的茶壶,给她续上一杯菊花茶:“有时候,眼下值得的事,未必永远值得。”何青青咽下哽咽,声音坚定,凄厉嘶哑:“我自己选的!我就要它值得!”“好好,莫哭了。”宋潜机拍拍她肩膀,“吃了吗?想吃点什么?”何青青忽双手捂脸,爆发濒死野兽般的嘶吼。她嚎啕大哭。……华微宗。主峰乾坤殿。今天本是个举宗欢庆的好日子——虚云掌门的掌上明珠,华微宗大小姐陈红烛,昨夜成功突破金丹境界。华微宗夜空生出异象,祥云笼罩,灿如锦霞。虚云的好心情没有持续过一天。因为那艘熟悉的七绝宝船,那个白衣少年孟河泽的到来。少年剑修送来一样很奇怪的礼物。不是法器、不是灵石。很多修士生于世家宗门,甚至没见过它、不认识它。整座乾坤殿气氛沉默,各长老、峰主一圈又一圈围着玉案,死死盯着敞开的礼盒。“这是什么?”“听那孟河泽说,这叫‘粟’,凡人食物,也就是谷子。”众人议论纷纷。“送谷子是什么意思?粟与‘簌’同音,常言道‘风动落花红簌簌’,簌有凋落飘零的意思,他不会是咒我们陨落吧?”“‘谷’与‘古’同音,难道是咒我们作古?好狠毒的后生!”虚云一拍玉案,震得盒中谷穗颤抖。他厉喝:“赵仁!你来说!”赵仁满头冷汗,竭尽全力将自己缩在云龙雕花柱后,听见点名,哭丧着脸磨蹭出列,终于现身人前:“回禀掌门,我看宋潜机他就是,就是送点秋收特产,没别的意思哈。”他在宋院井底受制于人,不得不以道心起了毒誓。后来回到宗门,如何敢说真话?只能竭尽全力隐瞒,说千渠郡一切如常。千渠是个贫瘠小地方,灵气和气运几经掠夺,近乎于无。宋潜机是个不招华微宗待见的小修士,若非必要,谁也不想提起他。“通宋”是重罪。当日听赵仁亲口说,华微宗的人自然放心,只等千渠郡这个泥沼拖垮宋潜机。谁知春去秋来,名为“宋潜机”的阴影再次当头压下,笼罩整个华微山。有人咒骂:“送特产?他有这般好心好意?这宋潜机,真是阴魂不散!”“哈,他这是记恨我们给他贫瘠千渠,送凡人俗物来示威了!”“区区一个炼气修士,不过有圣人撑腰,就敢打我华微宗的脸面!”虚云严厉的目光从赵仁脸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