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舔一舔嘴唇，眼神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的出身所有人都知道，一个普通的山野丫头，我走到今天，既不是一些人说的全靠努力，也不是另一些人说的全凭运气。十六岁之前，我是一个差点因为家庭不和、失恋、成绩不好而放弃生命的衰女，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我还是一直活着，并且是一种父母放心、男友痛心、老师宽心的独立自强乖乖女的形象活着，只有九月酒吧里的常客知道，我是个多么叛逆狂野的疯女人。”
路蒹葭说着令台上台下人惊诧的话，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垂下的眼睑和长长的睫毛遮掩了眸子里熊熊的火苗。
“原生家庭的恐怖让我从上一年级时就开始思考人生，我不停地想，是只有我这么不幸，还是世间所有小孩都一样？三年级的时候，我最好的伙伴，我的小姑姑颜笑考上了金都大学，离开了家乡，那个唯一会在父母争吵时把我抱在怀里，捂着我的耳朵，蒙上我的眼睛的人，离开了我。她离开两年后，我从新闻里看到了她，她不叫颜笑了，叫颜非笑，她签约了大公司，成了明星作家，参加文风年度盛典，和当时很火的李长歌一起合影。我以为她不会回来了，可是，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回来了，将我从小镇接到了金都，她说从今往后，只许我为自己而活。我那被人嘲笑的梦想，被她呵护得无比珍贵，她经常和李长歌怀采薇这些人见面，但她从来不带我，她说我得自己站到他们面前去，我憋着劲儿，为梦想努力。”
“和颜非笑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摆脱了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和我最喜爱的小姑姑在一起了；我也很不开心，因为她总是很忙，我根本见不到她，偶尔碰上了，却是她在和一群形形色色的人张牙舞爪地说笑、玩闹。我不是怨她，我只是心疼她，因为每次聚会结束，她都会卸了妆，独自站在屋顶抽烟，一支接一支……并不怎么抽，只是夹在细长的手指间，任其燃烧着，落一地的灰，飘一身呛鼻却带着芳香的烟味。”
路蒹葭闭上眼睛，仿佛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她满足地吐一口气，继续道：“她对我很好，不管怎样，始终不许自己的交际圈打扰到我，她会把我当三五岁的小丫头一样给我读睡前故事，都是她自己写的，人家小孩睡前听美丽的童话，我一个初中生睡前听恐怖小说。每次听完她的睡前故事，我都会做噩梦，梦里就是她讲的那些，但醒来，我不仅不害怕，反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有种莫须有的悲愁。我那时候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以为是故事里男女主没在一起所以感伤，直到高二……”
她停了下来，听得入迷的观众们紧紧盯着她，等待下文，但她许久没有再出声。
唐书尧皱着眉头，眼里藏不住的心疼。
路蒹葭眼神放空，神情恍惚，沉溺在回忆里，想着想着，眼泪就收不住了，身子颤抖着，嗓子眼里发出压抑的哽咽。
卫宁不知道她怎么了，刚想伸手去拍拍她，她却突然一头埋进抱枕里，放声大哭。
台下的不知内幕的观众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只觉得她那蜷缩成一团的瘦小身板颤动的样子，那仿佛小孩迷了路却找不到亲人的哭泣，如同一根根小刺，扎在她们心上，令人潸然泪下。
路蒹葭哭了近十分钟，声音才逐渐收了，她依旧把头埋在抱枕里，用嘶哑的喉咙继续讲述那故事。
“高二那年，十一月，颜非笑死了，自杀了，在她生日当天……我还在家等她回来一起吃蛋糕……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做，是不是我不够好，不争气，总是跳不好舞，考不了第一名？可是新闻上说，她是因为感情不顺，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坏男人。我不信，狗屁！她才不是那种会为些情情爱爱不要命的人！可她确实是不要命了，好端端的……她功成名就，要什么有什么，对男人一向持游戏的态度……我不明白……但现在，我有些明白了。”
她笑了，哈哈大笑，近乎疯癫的样子。
“颜非笑死后，我茫然不知所从，躲在楼上看着每天在家里进进出出料理后事的陌生人，像囚困在阴暗地牢里望着繁华人世的遗孤。直到那个主持葬礼料理后事的短发女人站在我面前，叫我小麋鹿。我没认出她，颜笑的双胞胎姐姐，我的大表姑，颜音。她变化太大了，纵使和颜笑是双胞胎，相貌上还有迹可循，气质上却与颜笑天差地别。我只在四五岁时见过她，快十年了，物非，人也非。”
卫宁看着她，心跳开始加速，路蒹葭终于说到重点了。颜音，这个路蒹葭背后的女人，这个让路蒹葭敢在娱乐圈兴风作浪肆意妄为无所顾忌的人。她既是路蒹葭的后台，也是路蒹葭的要害！只要公开颜音的真实身份，扳倒她，路蒹葭也就完了，就再也没有人能跟她抢唐书尧了！
可卫宁的心也在颤抖，连带着手也在颤抖，她偷偷掐自己的手心，试图消灭自己脑子里闪烁的不忍和犹豫。
路蒹葭继续说着：“颜音接管了我，她对我也很好，比颜笑对我还要好，我的吃穿用度是全校最奢侈的那一个，所有人都羡慕我，连我的父母都羡慕我命好，可我一点都不开心。高三，临近高考，我一直的梦想，李长歌……去世了，没多久，怀采薇殉情……我的复习资料封面上还贴满了他们的照片，笔记本扉页上还写满了努力去见他一面的话……我又一次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死别的痛苦，从没有一次死亡让我像失去长歌时那样触动，失去颜非笑的时候，我甚至还没学会怎么为死别哭，失去长歌的时候，那种迷茫和绝望，连同颜非笑赐予的那份迟到的痛苦，一并爆发了。我没有了学习的动力，整个人都空了，像一直紧紧抓着的垂在悬崖上的藤蔓突然断掉了……家人朋友不明白我为什么颓废，为什么大哭，他们觉得我变坏了，不爱学习了，父母更为此大打出手互推责任。”
路蒹葭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掉落，她的眼里已经没有现场的工作人员和观众了，而现场的人，除了幽幽讲述的路蒹葭，也都静谧的仿佛消失了一样。
“那个时候，我很消沉，颜音每天陪着我，和我一起听完了歌哥的音乐，看完了他所有的综艺，然后，她跟我说，人间的相遇错过了，还有梦境，还有回忆，也许还有来世，但如果我就此颓废，那么无论生前死后，我都不配喜欢李长歌。我那时候并不很懂她的意思，但我知道她想让我振作起来，可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她想的那么深情，我只是失去了一个一直坚持的方向，年幼的我扛不住这样的打击，一时迷茫而已。差不多一个月后，我情绪好转了些，颜音带我逛街，她去开车的时候，我在商场前等她，商场电子大屏幕上播放着广告，广告里的音乐吸引了我。短暂的广告，短暂的旋律，但就是突然抓住了我的耳朵，我很想知道那首歌叫什么？是谁唱的？为此，我疯魔到随手拉住了一个路人，哭唧唧的问歌的名字，广告已经过去了，我就自己哼给他听，我不知道我哼对了没有，但那个人听出来了，他告诉我，歌是白天宇的《着魔》。”
路蒹葭说到这里的时候哭着笑了，也许就是那一刻，因为突然的一条广告的时间，半首歌的缘分，《着魔》的歌名和“白天宇”的人名一起闯进了她正空缺的心里，从此，她对白天宇着了魔。
卫宁有些震惊，原来路蒹葭迷恋白天宇，渊源如此深刻，并不是人们广泛认为“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是一开始就像命运般被吸引了，而后着了魔。
台下的唐书尧又何尝不是震惊呢？他震惊不是因为路蒹葭对李长歌的遗憾，也不是她对白天宇的迷恋，而是，多年前在商场前突然拉住他，涕泗横流地问他广告里的歌叫什么的丑了吧唧的小女孩，竟然是路蒹葭。呵，这孽缘，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造化弄人？《着魔》是他为白天宇精心打造的首张专辑主题曲，专辑一出，白天宇便火了，在“双星陨落”，同行都虎视眈眈等着看HL狼狈样子的时刻，他一手捧出了HL的救星，二代长歌白天宇！
其实那天路蒹葭哼唱《着魔》的时候真的难听极了，完全跑调，但他还是知道她寻找的那首歌就是《着魔》。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呢，她找的那个人，也就是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