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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124节(1 / 1)

齐淮阳站直身,接过公务递向张洛,“虽然是你我两衙会审,但犯人看押在镇抚司中,我本不该多说。不过犯人毕竟是东缉事厂的厂臣,还望张副使不要过于苛待。”张洛看了一眼公文上的签章,对齐淮阳道:“不苛待是如何待?诏狱管束人犯的规矩都是一样的。”齐淮阳应了一声“是,本官多言了。”张洛朝前走了一步,“今日戌时之前,我会遣人去刑部衙门调取学田案前几次鞫问的卷宗。”“已经备好了。”“既然如此,我这就遣人随侍郎前去调取。”“嗯。”齐淮阳应着回头看了一眼邓瑛,又道:“户部明日要递折,学田案可否缓一两日再审。”张洛点头,“那便等杨伦,镇抚司先查他迫害首辅一事。”齐淮阳收回目光,应了一声“好。”随之道:“那本官便告辞了。”齐淮阳走出牢室,差役提灯替他照路,邓瑛眼前晃过一道温暖的光,但一下子就收敛到外面去了。张洛侧面对校尉道:“把囚衣给他。”随后又道:“你自己换吧。”邓瑛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他说着接过囚衣,脱下外袍,解开中衣的绑带。张洛示意其余人退出去,自己走到邓瑛对面道:“邓瑛,你领着东缉事厂和镇抚司斗了这两年,想过会住进这里吗?”邓瑛的手顿了顿,低头道:“不瞒大人,其实我想过。”张洛命人搬来一张椅子,在邓瑛面前坐下,抬手道:“先别换了。”邓瑛垂下手,“大人现在就问我吗?”张洛抬起头道:“审你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这件事情你想答就答,不想答也没关系,我不会动刑逼你。”“大人请问。”“清波馆背后的人是不是杨婉。”邓瑛没有开口。张洛笑了一声,“行,不答算了。”邓瑛道:“我能问大人一个问题吗?”“问吧。”“大人喜欢杨婉吗?”张洛挑眉,“不喜欢。”“那大人为何到如今还不娶妻。”张洛切齿,“你信不信,我今晚先让脱一层皮。”邓瑛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张洛坐在椅子上与他沉默相对,地上的人影轻轻地颤抖着,席草沉默地伏在邓瑛的脚边,他因为站得有些久了,不自禁地挪了挪腿。张洛看着他道:“你现在是诏狱里的钦犯,除了案子之外,我不会与你谈论任何事。”“是,我明白。”“不过。”他顿了顿,抬头道:“杨婉的事可以谈,她带走了杭州的书院的学生,这些人的言行,纪总宪不愿报呈,锦衣卫会呈报,陛下一旦下旨治这些学生重罪,杨婉也会和现在的你一样。我曾对她说过,如果她在我家中受我管束,我没有什么是担待不了的,但是如今已经晚了,你和她都得按律受惩。”邓瑛沉默不语。张洛喝道:“为什么不答话?”“你惩戒不了她。”“你说什么?”邓瑛的声音很平静,“我说你惩戒不了她。”他说着抬起头,“张大人,当年在你对我说过,不是你惩戒我,是《大明律》惩戒我,我认这一句话,所以我如今才会站在大人面前,但杨婉是不会认的。”张洛冷笑了一声,“她不认就可以逃脱吗?”邓瑛摇了摇头,“如果我不认,我未必不能逃脱。”张洛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自己走进诏狱的吗?”“是。我自己来的。”他说着捡起身边的囚衣。“这身囚衣也是我自己要穿的,身为刑余之人,在这一朝,我只能走到这一步,但是……”他说着想起了杨婉的面容,温和地露了一丝笑容。“但是我很仰慕那个女子,她做了我做不到的事,说了我说不出口的话。我肯在诏狱受《大明律》的惩戒,但我信她,她不会像我这样,她还有路可以走,她会好好地活着。”张洛的手在膝上捏握成拳,不禁想起当年杨婉因鹤居案受审的情形。鞭刑之下她痛到极致,浑身扭曲,四肢百骸皆在颤抖。从表面上看,她和其他的女犯一样,羸弱,怕疼,两三鞭就足以逼出她的哭声,逼得她不断地求饶。然而即便如此,她却一刻也不肯松懈精神,拼命地维持着理智在受刑的间隙与他周旋,甚至时不时地,找准机会反客为主向他发问。此时回想起来,张洛甚至觉得,她当时根本不是因为害怕才求饶,她只是在向他要开口的余地而已。那场原本该由张洛掌握的刑审,最后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杨婉的一场陈述。在张洛掌管诏狱的这几年,那还是唯一的一次。她的确没有任何一刻屈服于刑律,反而不断地利用着刑律,利用张洛心里的准则,逼他放弃对她的刑审,而后又逼他刑审自己的亲生父亲,逼他内观,逼他扪心自问,到最后,甚至逼得他开始怀疑自己坚持了近十年的观念。邓瑛说,他很仰慕那个女子。“仰慕”这两个字,张洛此时也觉得有一些意思。“副使。”“说。”“陛下召您进宫。”张洛站起身,当着邓瑛问道:“清波馆围了吗?”校尉答道:“已经围了,但东厂的人守了前后两门,不准我们的人进去,不过,我们已经探到实证,杭州书院的学生和那个叫杨婉的女子都在里面。”“知道了,守好,等我出宫亲自来处置。”他说完看了一眼邓瑛,“换衣服吧。”而后一面走一面道:“给他药。”校尉道:“要把人锁起来吗?”“锁。把饭食给他,等他吃了就让他休息。”“大人……”校尉的声音有些犹豫。“有什么就说。”“是,大人为何要这样对待这个犯人。”张洛顿了一步,半晌方道:“等我见了陛下,回来再说。”——月照皇城。养心殿前所有的石盏灯都点得透亮,会极门上接了司礼监的牌子,替御药房留着门。御药房当值的御医们皆周正了自己的官服,战战兢兢地跟着司礼监的太监朝养心殿走。“胡公公。”“嗯?”“陛下的喉疾已经好了几年,怎么这两日发作得这么厉害。”胡襄道:“能怎么着,还不是操心国事,累的。”“彭大人怎么说啊。”胡襄叹了口气,“他这不是找你们一道过去参详吗?”“哎哟。”几个御医多哆哆嗦嗦地揣了手,凑头窃语道:“这就是说……从前的方子不行了?”胡襄回头喝道:“私论什么?”众医忙道:“不敢。”噤若寒蝉地走到了月台下立候。皇帝靠在榻上,皇后端着粥米坐在榻边侍疾,皇帝推开粥碗,对皇后道:“行了,朕没胃口。”皇后劝道:“自从总宪来了,您就什么都没吃,妾着实担心。”贞宁帝没应皇后的话,对内侍道:“焚得什么香?”“回主子,还是檀香。”“灭了灭了。”贞宁帝的声音有些不耐,“朕喉咙难受。”皇后道:“御医已经在议方子了,您且歇一会儿,养养神吧,那邓瑛不过是个奴婢,您就把他交给张副使去审,何必伤这个神呢。”贞宁帝烦道:“你懂什么,退下。”正说着,胡襄进来道:“陛下,张副使,白尚书还有杨侍郎到了。”皇后忍不住又说了一句,“陛下今日就算了吧,君在病榻上见臣子,他们也惶恐啊。”贞宁帝咳了几声,提声道:“朕让你退下你就退下!”一个不留意,拂出去的手竟的打落了皇后鬓边的一只金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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