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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节(1 / 1)

竹林簌簌作响,坐在棋盘前的老者低着头,谢引之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一阵呼噜声响起。老仆见状连忙轻拍老者让他醒来。“嗯?棋走到哪一步了?我要占中腹!”白透了的长须从棋子上划过,依稀可见有晶莹,是口水流在了胡子上。谢引之两指拈子端坐,如一方陈砚。五十年前姜清玄在长安骑驴过酒肆,数千里外金陵城里八百士子竞相学白衣。五十年后,在谢引之面前的只是一个昏聩老朽。他的两个外孙女在北地争辉,他的这幅枯骨在皮囊里渐渐委顿,才华与锐气都已经凝成了旧日的传说。谢引之微微低头:“姜相,一旦吴国沉陷,卫氏女同室操戈便在眼前,姜夫人仅剩的骨血若是都能保下,想来她在泉下也能心安。”“啊……”老者摆弄了下棋盘上的棋子。竹林里只有风声阵阵。自从他称病之后,这片竹林里已经很久没有像从前那般热闹了。看着一枚黑色的棋子落下,谢引之也落了一颗白子。老者哈哈一笑,又落一黑子,连忙从局中拣去了几颗白子。这是他赢的。谢引之放下手中棋子,轻叹一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您庇护梁后二十余载,终究要看她在七步之内如何成诗。”额前不胜簪的乱发被风吹得大动,老者弓着背收拾棋局,拣了几下又打起了哈欠,幸好没有再睡过去。“年轻后生,当不来老成说客。”他似笑似叹,“苏秦张仪,朝秦暮楚,事无定主,你只学了皮毛。智晖小和尚教你入世之后再求出世,却没教你入世,既然一颗心只求尘世外,自然不屑寄身帝王家,又怎做得了纵横之事。”一把黑子落在棋盒里,多余一颗白子,被干瘦苍老带着极重笔茧的手拣了起来。“谢昶一心事大梁,却死在申家手里,小后生,你也先自寻后路吧。”白色的棋子被轻轻放在天元上。谢引之微微抬眼,只见姜清玄一双苍目直直地看着自己。垂眸一笑,他将那枚白子收到自己这边的棋盒:“学生要在洛阳寻两个人,寻到便走,倒也无意做苏秦张仪。”“哦,那就好。”因把仆从也打发了大半,竹林也无人打理,隔年的老叶被吹打成了青灰色,飘飘然落在空荡荡的棋盘上。“南吴偷袭大梁的复州,造下杀孽重重,谢使在洛阳睡觉时候还是惊醒些。”“学生知晓,多谢姜相提点。”谢引之站起来,脚下一阵脆响,竟是戴了镣铐。他如今还是大梁的阶下囚。这位天下第一才子转过身要去,又转回来对姜清玄深深行了一礼。“姜相,春风渐暖,南吴百姓也在水火杀孽之间……”老者打了个哈欠,仿佛闲话道:“金陵贵子多豪奢,金花玉树绕台城,青牛拉车使棉布铺地,为赛牛车更是暮春之时直踏太湖岸边千亩良田,湖岸渔农人家家破人亡不可胜记,这就是去年之事,死些该死之人,世上杀孽也能少两分。”老竹苍翠,韧而不弯,不过叶子乱了些。短短几句,说得谢引之无言以对。南吴也罢,北梁也罢,世家豪族人人将百姓当鱼肉,想从他们的身上取下用之不尽的膏脂,淮水两岸早成了一把把苦柴,只等被人付之一炬。至今日,大火熊熊而来,谁可抵挡?以何抵挡?在此局中做事难。旁观亦难。想要不与天地同焚,也是无路可走。无声地长念一声佛号,谢引之又对姜清玄行了一礼。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姜清玄无声摇头,张了张嘴,他想说句什么,左右看看,才想起卫瑾瑜已经走了。从兰也走了。如端也走了。走了,走了罢,走了才好,天地将新,与之同焚,将自己锤炼一把,才是新人。“今天,宫里有信么?”老仆摇头。姜清玄叹了口气。拈起棋案上的枯叶,他低声道:“备上一具薄棺,不拘木材,千万不要笨重的……我书房里有一本新抄的《荀子》,放进棺材里,等上几日,就算是陪葬了。”老仆点头称是。第252章 远灯“我牢牢抓着你,还怕你又跑了不……林昇送沈秋辞去金陵也并非孤身上路,江陵城门口,一女子带着十余强兵牵马等着他们。女子的眼瞳颜色极浅,额头正中一道竖疤,一脸凶色,见了林昇硬邦邦地笑了笑,怪里怪气地说:“林队长,许久不见。”林昇行了个军礼:“易将军,许久不见,咱们又成了同路人。沈郎君,这位是多云寨的易将军,易将军,这位沈郎君就是我这次要送去金陵之人。”女子哼了一声。沈秋辞目难视物,心里却如明镜在悬,多云寨的易将军,应该就是被称作“断脸修罗”的多云寨副寨主易笙。易笙也在打量沈秋辞,口中连连惊叹:“跟这沈郎君相比,我那白玉儿都成了烂芦菔,林将军有美同乘,好福气啊!”沈秋辞手被人拍了一下,听见林昇凑近了自己说:“易将军是夸沈郎君你容貌绝好,多云寨里以女子立家,一妻多夫是寻常事,她并无冒犯之意。”手指想要勾一下被林昇拍过的衣袖,又放下了,沈秋辞笑着转头同样小声问:“林大侠可也觉得我有绝好相貌?”林昇一笑,抓住他的腰将他推到马上,沈秋辞仿佛有些惊惶,抓住了她的手才堪堪坐稳。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沈秋辞后面,林昇笑着道:“沈小郎君要不是有这么一番好相貌,我又何必与你共骑?”易笙身后的壮汉们一齐哄笑。沈秋辞也笑,头往后枕在了林昇的肩上,只轻轻一下。一队二十余人快马赶路,易笙看着爱说笑,领军也是令行禁止,在沈秋辞看来她有个极大的错处,那就是她太喜欢找林昇说话了。林昇一贯是脾气好的,有问必答,其他人问她北疆事、定远军中事,能说的她也细说。赶路到夜里,沈秋辞也没与林昇多说上几句话。从江陵南下金陵坐船更容易些,可沈秋辞虽然目有痼疾,却到底是声息间杀人的不留行鲲鹏,自然不能让定远军在江上的航运布防展露在他面前,便只能一路骑马。沈秋辞也不在乎。自与林昇重逢后,他的心好似成了天上的云,随风来去,聚散从容。夜里投宿时候与易笙同行的好处便现了出来,从鄂州到荆州路上各县多云寨多有落脚之处,言语也无不通之处。早早传信让人收拾了六只乳猪烤在火上,等她们夹着路上风尘进了院子,油香气兜头给他们洗了半身疲惫下去。用灶上的热水洗了手脸再出来,沈秋辞看见林昇从怀里掏了钱出来,对易笙道:“公务在外之时一菜一肉一饭不得超二十文,这是定例,易将军盛意卑职自该受领,只是时候不对,等事了我上多云山,易将军可得记得请我吃酒肉。”易笙换了身衣裳,单手插在腰间,看了一眼与林昇锁在一处的沈秋辞,摇头笑着道:“多云寨整编之事林队长尽心竭力,几头乳猪也是兄弟们心意。林队长你可千万别跟我自称卑职,连我这山上土匪都知道承影将军高升在即,等小卫将军掌了承影部,副将一职定有林队长一份……”可林昇虽然看似好说话,也是心意坚定的,来回推拒几次,易笙还是将钱收了。等他走了,沈秋辞低声道:“我有些钱财,在绥州……都是当夫子赚的清白钱……”灯笼的光弱了几分,沈秋辞知道是林昇站在自己身侧。“借花献佛,这烤乳猪算我请你吃的。”“不想你养我两次。”沈秋辞顺着镣锁抓住了女子的手臂。“等事了,你养回来就是了。”林昇反手拉住他,“烤猪一顿,记好了账。”几步之外人声鼎沸,招呼他们一起过去。火光明灭,将女子的脸廓照得清晰。“好。”隔着薄薄的帛带,沈秋辞的眼去追林昇的眸光,却只看到喧嚣的烟火。“那林大侠你可千万别忘了。”他笑着说,“我是奸猾之辈,最喜赖账,小心我又十几年不还你。”林昇垂眸看向自己抓住了沈秋辞手臂的手,那手背上有狭长的疤痕。“我牢牢抓着你,还怕你又跑了不成?”人群里有人大喊:“林队长,你要与沈郎君扭捏也给我们这些糙人看看呀!”轰然大笑里,林昇拉着沈秋辞往热闹处走去。沈秋辞忍不住回头,他看不清他们两个人方才站立之处。只有更远处的灯,静静地看着他。明明是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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