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实不是人。或者说,他已经不是人了。而在很久之前,大概他还是个人。
白璧从小就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她小时候就敢偷偷摸摸地爬到她娘亲莫氏最喜欢的那棵梅树上,踩着树杈玩的时候不小心踩断了那条最好看的梅枝,被莫氏罚抄五遍《女戒》。等稍微长大点,白家出了事,她软弱的娘亲在大哭一顿之后缠绵病榻,不就就撒手人寰的时候,才十四岁的白璧就敢一个人扛着把刀独身去了西南域,一路上竟也没觉得有多害怕。她在生死边缘晃荡过多少次,都没有此刻来得震惊。这一刻,白璧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可怕。
这个不人不鬼的男人被一道栅栏隔在另半截地道里。他脖子上拴着一条极粗的铁链,因为拴得低,他只能趴在地上,两条腿跪着,就像一只狗一样。长长的头发垂在鬓边,一直拖到了地上,灰白的头发像散落的麻绳一样。他的身边还散落着乱七八糟的骨头,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洒在空中——他吃的是生肉!
白璧几乎不敢去猜想,这些生肉是来在哪一个动物,还是来自哪一个人?
长时间生活在沉闷潮湿的地下,他的呼吸仿佛都带着来自地下的水气,沉重、缓慢、大张的鼻孔和嘴能看出他呼吸时的困难。透过斑驳的火光和铁栅栏,依稀能看见他清秀的眉眼。最令人意外的,竟是这个男人长得还不错,一双飞入鬓角的剑眉可见他昔日的神采飞扬。白璧侧了侧头,总觉得眼熟,不由地问钟淙:“他看起来是不是有点眼熟?他多大年纪了?”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紧张的喑哑,声线微微紧绷,就这么看着这个不人不鬼的男人。钟淙小声道:“好像是有点……他四十?五十?不会很年长吧……”
“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见到活人,”那个人竟缓缓开口,白璧和钟淙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紧张地打量着他。他摇了摇头,因为长时间不曾说话导致他唇舌之间吐字十分艰难,他似乎是想笑一笑,但这分笑意出现在他脸上分外瘆人。他自己似乎也发现了他的笑容似乎不是那么受欢迎,又慢慢敛了笑意,继续艰难道:“你们是千机山庄的人么?霍东震的徒弟么?”
白璧已经缓了过来。在她看来,这个男人即使身陷囹圄,竟然还能挣扎着对偶然到来的访客笑一笑,虽然笑得不太成功,但也能看得出他的意图。白璧稍微放下了点戒心,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我们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误打误撞触动了机关,这才一个不小心就掉了下来。”
那个男人缓缓笑了笑,这次笑得比方才稍微好了一些。他慢慢跪直了身子,铁链在墙上和他的脖子之间绷出一条笔直的线来,看着就叫人难受。他自己却似乎已经习惯了似的,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看向他们的时候目光里并不带戾气,反而带着一股新奇和……慈爱?
白璧皱了皱眉,总觉得他似乎有些眼熟,不由地问道:“你是谁啊?”
那男人抿了抿唇,虽然吐字喑哑,说话艰难,但语气竟意外地十分温和。他说道:“我叫霍东雷。你们知道我吗?”
真不巧,他遇上的他们俩都不是消息灵通见多识广的,都不知道他是谁。
霍东雷似乎也不意外的模样,微微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们知道霍寻玉吗?”
白璧终于知道这股熟悉感是来自哪里了……那双神采飞扬的剑眉,和霍寻玉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霍寻玉年轻气盛些,霍东雷邋遢了些,这一下竟没能认出来。
白璧犹豫道:“你们两个是……”
“他是我儿子啊,”霍东雷一直到此时,眼中才终于露出了痛苦和怨恨,他将额头抵在旁边的墙上,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我都没怎么见过他啊……”
白璧和钟淙一对视,两人眼中俱是震惊。
千机山庄“东”字辈的人中,他们两个都知道霍东霖和霍东震。江湖中一直盛传千机山庄“东”字辈的人中,活下来的人数最少,虽然也是这一辈同时出现了机关天才霍东震和武学天才霍东霖,但也无法掩盖这一辈人数稀少的事实。
而事实上,在千机山庄地下,竟然关着一个“东”字辈的人。
这话说出去,只怕没人会相信吧?
就是白璧,若不是亲眼所见,只怕也不会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
霍东雷苦笑一声,慢慢抬起头看着白璧:“你们认识我儿子,他过得好吗?”
白璧想了想霍寻玉,不知道该说他过得算是好还算是不好。霍寻玉天资出众,在江湖中已经渐渐出了头。但他之前骄狂任性,虽然当时众人碍于千机山庄的面子容忍了他一时,但千机山庄一旦出事,只怕不会容忍他一世。且最要紧的,霍寻玉被霍东震养得天真无知,很容易被人暗算或者落入陷阱。虽然只论武功,已经算是年轻人中的翘楚,但白璧还真不觉得以他的性格为人,还能闯出一条路来。
霍东雷看懂了她纠结的神色,微微苦笑了一下,轻声道:“他武功怎么样?”
“很不错,”在这一点上,白璧回答得毫无压力,霍寻玉天资出众,只要不是故意打压,他自然很快就能脱颖而出,“但除了武功,别的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