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三年春,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当年曾权倾朝野的首辅汪中庭去世,死后被满门抄斩流放,成为本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起案件;第二件是,为汪中庭求情的大将军吴峻锋被举发在家中收藏龙袍,下狱三日之后,亦被抄斩。吴大将军孤家寡人,虽未造成如汪家一般被满门抄斩流放的血事,不久之后,闻知此消息的百姓自发走上大街,为他送行。
吴峻锋虽不如汪中庭一般曾权倾朝野,但他战功赫赫,镇守东南十余年,几番击退来袭的倭寇,守东南一方国土平安。不久后,东南百姓在当地为他修建起一座生祠,以示祭奠。
吴峻锋被抄斩时,白璧也去了。她之前从未见过行刑的场景,也从未想过会亲眼看见一个人在面前被大刀一刀斩下头颅的模样。吴大将军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行伍多年,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住他彪悍的体魄和威悍的气势,整个人如一把微锈的长枪,直直地矗立在此地,不弯不折,不屈不挠。这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她见过的男人们,有儒雅端正的,有凶悍威猛的,有精明利落的,却从未有如他这般,锋利却厚重,沉稳而有力的。他就像心里就有自己的标尺,磊落于天地之间,挺拔于众生之中。
他即使是跪在行刑官面前,都要比那猥亵的行刑官要高大。
白璧紧紧握住刀鞘,骨节狰狞出青白的寒色。她此前固然不认识吴大将军,但就是这样看他一眼,她都不会相信此人会在家中藏龙袍。更何况时间竟来得如此之巧,就在他前一天刚刚跪在殿前为汪中庭求情之后。
她几乎欲转身离去,而不忍看到最后亦可。
突然,就在此时,人群中一阵猛烈的骚动。随即,一大批百姓猛地涌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推开围在刑场周围的兵士,向吴大将军涌去。白璧微微避开,稍稍藏到墙角,微微挑了挑眉。
她眉毛向来长而锋利,挑眉时不仅显得凉薄,且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她冷冷看着刑场上兵士在推搡间无可奈何撞倒的百姓,看着场面混乱得一时近乎失控——吴峻锋猛地站起来。他双手被缚在身后,站起来时甚至还有一分踉跄,怒吼了一声。
现场人声喧哗,他的怒吼被盖在喧嚣的吵闹声里,吴峻锋脸色通红,四下里望了望,却似乎没有看到想要找的人,又失望地低吼了一声。白璧的耳力要远比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要好,清楚地听见了他两次无奈的吼声——而后,他自己猛地向行刑官的刀锋撞了上去。
他用尽全力撞上去的威力与行刑官刀刃砍下时的威力也相差不远了。破碎的皮肉被卷进风声里,又迅速消散在这人群之中。他黝黑的皮肤染上了滚滚而出的鲜血,被浸染得通红。周围人群仿佛在风声中听见了他的消息,声音低沉了下来,又迅速沸腾,尖叫声和痛苦声交织在一起,让白璧在瞬间都忍不住落泪。
她嘴角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刚刚的嘲笑。
谁都没有想到,吴峻锋在被逼之下,竟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堵死了他自己的生路,也堵死了幕后人的算计。
白璧缓缓凝住一口气,颓然靠在了墙上。远远看着吴峻锋高大的身体重重砸进地上,像一座大山倾倒,令人心惊胆战。白璧不知道人群之中是否有宫中人或两座王府中的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知道这样的情形,甚至亲眼见到,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所动容——天色欲晚,而大厦将倾。
如水沉烟一般汲汲营营不断算计的小人,在见到这样堂堂正正的牺牲时,会不会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阴谋不能现于人前,而阳谋却能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吴峻锋在无路可退时与其说是背水一战,不如说是鱼死网破。
他镇守东南十几年,最终换来的不过是一场不甚光明的厮杀。以百姓为开路的前锋,这位一生戎马的将军做不到。
百姓愤怒的呜咽声响起,白璧定了定神,抬步离开。
不出一刻钟,这里发生的事应该就会传进宫中。白璧心想,下一位接替吴大将军的将会是谁?
本朝善水战的将领本就不多,吴峻锋虽然是汪中庭一手提上来的,但他宜陆宜水,早些年在南疆打出了名声,调到了东南之后与倭寇打水战也不怯场,这样的人才,朝中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
且看听闻风声的倭寇会不会趁乱上岸摸一把鱼了。
白璧以心度心,觉得人家实在没道理放着便宜不占,虽说被吴峻锋打怕了,近两年已经不大上岸了,但现在东南可没有主事的将领不是?
短短一个月,这片已经浸透了鲜血的刑场上空,都漂浮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狰狞的气息,令人作呕。白璧走出一条街外,还觉得能隐隐约约嗅到一股血腥气,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呜咽声。
转过一条街外,就是京城中最有名的“仁义堂”药房。坐馆的老大夫不在,是个中年大夫坐在桌后,低着头在写脉案。此处因为地势较偏僻,人不算多,不如“仁义堂”开在闹区的那家店热闹。但这里的这家店才真正算得上“仁义”,不少看不起病的百姓平日里往往就会寻到此处,开一剂便宜些的药,也能混些日子。白璧只见过城中的另一家,此时见到这一家“仁义堂”,不禁很是好奇。
她在药王谷呆的日子久了,多多少少也学到了些皮毛。她人聪明,记性也好,见过的草药大多也不会忘。虽然不会看脉开方子,但帮人抓药却是没问题的。此时外面也乱得很,这里反倒成了一片安静处。
这一仔细看,却越觉得这看脉的大夫眼熟得很。骨架瘦削,颧骨略高,眼窝较深,不似中原人,反倒是很像……南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