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机想起三年前某天夜里,他也是这样一个人煮了面,等管家回来吃。现在他脱胎换骨,不再放多种调料追求复合口感,也不再放灵药的药渣追求滋补,简单的盐和醋适量调配让面条味道清爽正常。熟能生巧的揉面、扯面技术让面条根根劲道爽滑,不再软烂粘黏变成一坨。最重要的是,地里的香菜长势再好,他也不会放半碗进去。“虽然我不是下厨天才,但煮面和阵法、符箓、剑道等等法门一样,没有本质区别,勤能补拙。”宋潜机有点开心地想,如果此时有人愿意吃一口,应该不会骂“真的很难吃”。他拿起筷子,低头欲吃。春夜微凉的风吹过他鬓发,面碗里扑面而来的白色热雾让他的视线模糊一瞬。烛光下,清汤照出他的面容、枝头的花,以及——枝上一道人影。“嗖!”宋潜机毫不犹豫一转手腕,手上筷子斜飞!两只筷子是普通竹筷,却将三瓣悠悠飘落枝头的花瓣削作四瓣,速度丝毫不减,向花树深处去。“铮!”筷子被人握住,发出利剑相击的脆响。宋潜机动手时发出两道剑气,那人赤手去接竹筷,不亚于空手接白刃。能悄无声息潜入阵法重重的宋院,且让他毫无察觉;能接住他的剑,且异常轻松。不应该。他在宋院里感知极度敏锐,只要他愿意,这里一草一木都是他的眼睛和耳朵。他能感觉到一朵花如何开放,一滴露水如何凝结。但他感知不到这个人。因为对方拒绝被感知。绝顶强者,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每个人加起来还强。宋潜机一颗心沉下去,吃面的好心情荡然无存。静谧良夜被打破,风吹过高低错落的花架,发出沙沙声。白玉兰花、桃花、杏花风中微颤,菜地里土豆苗弯下腰。“是你。”宋潜机声音艰涩,表情苦涩,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眉上痕迹。那人从桃树上跳下来,扬起一阵落花,张口就骂:“你什么你,没大没小,一声‘师父’都不会叫吗!”他一开口,危险气势自然消退,宋院草木不再瑟瑟发抖。宋潜机心想,春天的风原来这么冷。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该来的总会来。他已经躲过三年,今夜才被找上门,已经算幸运。“还知道请为师吃夜宵。”那人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直径走来,坐在石桌前抱起面碗,埋头便吃。他吃得快,大口咀嚼。他吃面姿势、速度莫名眼熟,宋潜机细想,才发现有点像卫真钰。难怪这两人前世做了师徒。借着桌上一点烛火,宋潜机用余光打量他,并没有直视对方。上次在假华微城,场面混乱,宋潜机没有看清。只见冼剑尘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像刚刚睡饱爬出被窝,眼中却似有倦意。再细看,那一丝倦意又消失了。他没穿旧袍子,而换了新衣服、腰间挂着新酒壶。宋潜机闻到他身上没有酒气,反常地沾满花香。这味道和他本人极不协调。就像冼剑尘和草木青葱、鸟语花香的宋院。不搭。宋潜机微笑,笑容客气又疏远:“前辈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冼剑尘放下面碗,发出“哐当”一声:“天下没有白吃的夜宵,你不知道吧?”宋潜机心疼白瓷碗,嘴角微抽:”晚辈明白。”他假借冼剑尘的名字避免麻烦,但他也收留了麦田界域里的“打工魂”。他以为他们该算两清,但按冼剑尘的逻辑,他还欠对方一顿“夜宵”。秘境开启前夜,此人为何来?想得到要什么?冼剑尘吃饱喝足,满意地站起身,折了一小枝开得鲜艳的桃花。宋潜机浑身寒毛耸立,不由喝道:“住手!”他甚至调动不死泉,界域蓄势待发。从没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不经过他允许,摘他种的花。冼剑尘将桃花枝别在前襟,整了整衣领,声音欠打:“一枝花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宋潜机脸上笑容消失:“你来我家,吃我的面,摘我的花,还说不要我的命?”春风更冷。第136章 杀一个人冼剑尘惊奇地望着宋潜机, 嘴巴微张,脸上写着“世上居然有人敢对我这样说话”。宋潜机很理解这种感觉,天下第一当久了, 人就飘了, 以为自己上天能摘星,下海能擒龙,无所不能。自然居高临下,自然骄傲。“你如果需要一个徒弟,一定不是我。我不会拜任何人为师。”宋潜机说话直白。他原想委婉礼貌些, 但遇上冼剑尘这样自恋自我的人,更怕被对方误会是欲拒还迎。冼剑尘笑了笑。他们第一次相见匆忙,宋潜机愤怒冲动, 像个热血上头、不顾后果的毛头小子。第二次宋潜机礼貌疏离,态度谨慎地应付他,不是讨好,而是准备应对他出剑。冼剑尘觉得很有意思。这小子本来想装腔作势,打发他走,却因为自己折了院里一枝花, 立刻撕破脸面。普通桃花,绝非珍稀品种。“小子。”冼剑尘走近, 轻声道, “你可以拒绝年入神,拒绝多情子, 因为他们要脸,再不高兴, 也不好意思为难晚辈。我不要脸, 一个不高兴, 我就杀了你。怕不怕?”直白的恐吓。风声静歇,草丛虫鸣声消失,枝上乌鸦收敛翅膀,一声不吭。小院被一道森森剑气笼罩,与世隔绝。静得骇人。一把无形利剑悬在宋潜机头顶。“有一点怕。”嘴上说怕,脚下没有后退半分。宋潜机心想,冼剑尘是他最不想应付的人,他怕麻烦。“一点?”冼剑尘挑眉。“本该很怕。”宋潜机顶着头上无形的剑和一阵阵森然冷意,缓缓开口,“但你受了伤,而且,不轻。”这句话刚出口,他对上冼剑尘的眼睛。冼剑尘目光变了,眼中笑意瞬间消失,化作冷漠。睥睨众生的冷漠,像大陆尽头的冰雪。宋潜机知道,这次对方真的动了杀心。天下最强者的杀心,自然最为可怕。但他分毫不能后退。这是狭路相逢的时刻,他只能像一匹恶狼死死盯着对方。谁退后一步,谁就先被对方咬断脖子。在那双琥珀色的眸中,他看见星轨旋转、白骨遍野、万道剑影飞掠。是冼剑尘“界域”的虚影。“何以见得?”冼剑尘声音微哑,像利剑缓缓出鞘。“你身上没有酒气,只有花香。”“只怪你种的花太香。”冼剑尘冷冷道。“你嗜酒成性,却为了养伤,不得不忌酒。我种的花虽然香,却没有这种浓郁的味道,你想用香粉遮盖身上残留药味。你的本命剑若在,这世上没人伤得了你,可见传言是真,你的剑确实不在身边。”其实不需要理由,宋潜机看见冼剑尘红润的脸庞、精神饱满的气势,就猜测他一定有问题。应该服用了某种强补气血的灵药。冼剑尘没受伤时,一身酒气,走路懒洋洋,看人不用正眼,这是他的正常状态。因为强大,便随心所欲,自由散漫,不需要显得如何精神。只有受了伤,才不愿让人看出苍白虚弱之态。宋潜机一字字道:“你重伤未愈,此时强弩之末,剑也没有。这座仙官府近三年阵法明暗叠加,九九八十一层,大阵叠小阵,你想在这里杀我?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他声音狠绝。就算对方重伤,能悄无声息潜入宋院,也是他难以应付的强者。“不错。我确实受了伤。”冼剑尘竟然笑了,澎湃杀意海潮般褪去。宋潜机稍松一口气,忽然对方威压爆发,伸出一指。两人距离极近,宋潜机闷哼一声,霎时浑身僵冷如石,眼睁睁看着那根指头落在眉上。指尖冰冷,似剑尖。冼剑尘笑道:“幸好留了点东西。不然今夜被你将住,以后还怎么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