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门的早, 还能看到他离开时的背影。疏朗清癯,风姿如仪。大部分是黑色大衣,长短质地都有不同,袖扣和腕表会搭配着换,见到她,还会若无其事地点个头、问个好,被她质问了,只会笑,那笑总让人不落忍。而在她不落忍时,他就会问:“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餐?”沈双当然回他一声很不淑女的“呸”了。这时候,他还是看着她笑,那笑就好像她是多么讨人喜欢的宝贝,哪怕她当场骂他一句“草尼妈”,他也能说“真可爱”。沈双不堪其扰。所以,在赵奇闾递来一个据说要“全封闭拍摄”的本子后,她就答应了——当然,答应前,她还是将剧本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的。本子是柳意工作室递来的。沈双也没想到,柳意居然会看中她,让她去演他的电影。用赵奇闾的话,就是走了狗屎运。柳意可是国内唯一获得国际金球奖的大导,只要放出话来,一堆人抢着拍。沈双当时就想到了季远。赵奇闾打听过消息后告诉她,原来柳意老师是看了她在体育馆跳舞的那段视频后钦点——跟星梦没关系。星梦在里面唯一做的,就是在她决定接剧本时,跟投进了五千万。沈双这才信了。毕竟,这剧本的主角阿红,就是个舞者。而那边似乎也只是为了等女主角这个角色定下来,所以在沈双接下电影后的第三天,剧组就悄悄开了工——连官宣都没有。沈双也没对外公布行程,直接包袱款款进了组。剧组在云来市的一个深山拍摄,沈双也很佩服柳导,在今时今日的华国,竟然还能找出这么个鸟不拉屎、连信号都时有时无的地方来拍电影。入目所及全是黄土高坡。大大小小的山脉高低起伏、林海绵延,一眼望去是壮阔大气,可这生活条件……像是倒退了三十年。没有暖水管,洗澡是用煤球炉子烧的热水。山里是有人家的,一个剧组全借助在人家家里,沈双还记得,当她跟着剧组人员进村庄时,站在门口用看天外飞仙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老人小孩。当时,就有一个用红绳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跑过来,问她:“姐姐,你是大明星吗?”“大明星是不是都像你长得那么好看?”沈双当下就笑眯眯地给了对方一颗糖,问她:“你叫什么?”“小丽。”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三个叫小丽的。之后,沈双就跟几个主演、和总导、制片们住在了这儿的村长家。村长家据说是这儿“最豪华最气派”的,三层,每层有三间,青砖大瓦房,虽然还免不了林中潮气,但已经是相对不错——当然,租金也比其他人贵,三百一天。他们一帮人住进去,村长就领着孙儿乐呵呵地去隔壁亲戚家住了。沈双没感觉到不适。没暖水管洗澡,可以烧;农村的土灶烧菜一般,但她口腹之欲本来也不重。唯一不适应的,是这里的…卫生间。说卫生间还是抬举了它,据村里人的叫法,那叫…旱厕。所谓旱厕,取旱之意。而因为这房子建在山上,这旱厕还有另一种含义,厕所在房子最边,挨着山崖,飘在…空中。中间挖个洞。上厕所的人在洞上蹲着,风在下面往洞上面吹着,而那什么……从洞里一路往下掉。掉到山里,成了滋养大地的肥料。纯天然,无污染。沈双第一次上这个旱厕时,只觉得整个人生观都被重塑了。晚上找着信号跟顾明真打电话,说起这事时,顾明真只有一句:“你以前不是说,小仙女从不拉屎?”沈双当下就“啪”一声,把电话挂了,同时跟顾明真宣布暂时友尽。不过,除了生活上的不便利,其他倒很不错。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没有花花世界那么多事,信号也时好时坏,沈双反倒更能沉下心来,钻研剧本。当初她敢接这个剧本,就是因为这个电影的形式:歌舞电影。这也是柳导第一次尝试的电影模式。舞蹈镜头很多,而主角阿红,从一个大山里的女人,成长为国际顶尖舞者,经历了无数挫折。电影里,需要阿红跳舞的镜头很多,沈双想,这也是柳导会选她的原因。电影里,阿红是在大山里出生的。大山里的女人,从出生命运就是注定好了的,她们一辈子只在重复一件事,长大,嫁人,生娃,最后死去。读书是男人的事。原来阿红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女人。那女人是被拐来的,这里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就会去买媳妇,当然,在这闭塞的地方,买媳妇这件事也是正当的——甚至其他人也会帮着隐瞒。那女人有白白的皮肤,有细长的天鹅颈,会唱好听的歌,还会跳漂亮的舞,但她总是不安分——阿红听她阿妈说的。说这女人养不家,是狐狸精,迟早要害人。那女人每次逃跑,都会被逮回来,但她还是要跑,阿红就看着她的腿被打折,从虽然不能出村子、但能自由进出院子,到连远子都不准出,最后,她被绑在了黑乎乎的院子里。阿红偶尔会钻狗洞去看她。这时,这女人就不像看起来那么疯癫了,她会给她唱歌,会摸着她脸说,“阿红你这么好看,嫁给这里的臭男人可惜了”,会给她讲“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的故事”,会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女孩子该读书”,她教她跳舞,说她很有天赋。阿红的心,渐渐被女人口中的那个世界所吸引。她也想去看看。可那个女人死了。她在怀上买她那个男人的孩子后,突然发了疯,用石头将自己的肚子砸坏了。孩子流了,她也死了。阿红过去时,只看到到一地的血。那血让她恐惧,她又看到那男人的脸,他只是啐了一口,说了声“晦气”,再之后,他问村里人又借了一笔钱,来年又买了个媳妇。可新媳妇和那个女人很不一样。阿红帮她逃了一次,她被抓回来,立马就出卖了她,阿红被她妈甩了一巴掌,骂她“赔钱货”,她爸把她狠狠打一顿,拎着去赔罪后,开始盘算起将来要把她嫁给谁,好换一笔彩礼钱……这种事,在这个村子是很正常的。可阿红却想起那个女人,那女人总是会给她擦脸,她告诉她,女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要爱护自己。她想去看看那个女人口中美丽的世界。但阿红和所有人不同。她不喜欢冲动,冲动总会让她想起她妈打她的一巴掌,她爸的拳打脚踢,还有那女人躺在地上、从身下流出的大片鲜血。她会忍耐。她很听话,她学会了在帮阿妈去村口小卖部买东西时,扣下一毛两毛,因为那女人说,去外面的世界要钱。她学会去山里要好的男孩家看课本,她用女孩子天性的狡猾鼓动对方,让对方叫她识字。她还不忘私底下偷偷地练习那女人教她的基本动作。……阿红出落得越来越美丽。村里提亲的人也越来越多。在定下亲,阿爸、阿妈和大部分村里人都喝醉酒后,阿红拿着自己攒的钱、户口簿,跑了。村里人从来没想过,听话的阿红会跑。阿红跑啊跑,她没去附近的城镇,因为这些城镇和村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女人有一次逃出去报警,就是这么被送了回来。她借着嘴甜,免费上了一辆又一辆公交车,三餐只吃最便宜的馒头,终于到了离那个村子天南地北的一个城市。那城市,也是那女人告诉过她的:深市。因为那女人说,这是她出生的地方。她想去看看。阿红终于看到了那女人眼中美丽的世界,但深市,对一个没什么钱、身无长物的女孩来说,生活太困难了。她给人帮过佣,做过保洁,做过许许多多的体力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