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像是一个摇晃的, 掉帧的长镜头。医护人员冲下救护车,奔进超市, 叶琳哭坐在地上。所有动作似乎都变得缓慢。只有谈溪一个人是静止的。她呆愣着站在超市门口。手机又在震动,屏幕上显示着闻渡的来电。她睁大眼睛, 眼眶发疼, 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抬着担架的工作人员的步伐与超市中的新年声恰好重合。“十。”“九。”“八。”“旁边人麻烦让让,小心抬担架啊, 不要弄伤病人!”“六。”“五。”“家属!家属呢?别哭了, 快跟上来!”“三。”“二。”“一——”“新年快乐!”遥远的地方传来欢呼声, 悠扬的歌声在上空飘荡。谈溪看见父亲被送上了救护车。除夕, 辞旧迎新, 这就是告别的一天。*闻渡在后半夜赶到医院时,谈溪刚从医院外面提着几瓶水回来。她神色没有往日的光彩,眼睛倒是没有红肿。她抬头看了闻渡好几秒, 似乎才认出他是谁,慢慢说:“你怎么来了?”闻渡没有回答,只是道:“你爸怎么样?”谈溪摇摇头,看了一眼几米远之外的叶琳,“可能是癌症,不过血检无法确定, 具体结果还要等活检结果出来。”闻渡顿了一下, 又听谈溪说:“你来做什么, 现在是大年初一,干嘛来医院。”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干涩的笑容,“刚刚忘记告诉你了,新年快乐。”她明明是努力在笑,却脸色极其苍白,仿若刚才从鬼门关走来一趟的是他。闻渡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揪紧,生疼。他道:“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那我该说什么呢?”谈溪抬起头,双眼无神,“尘埃落定,我该抱怨为什么所有的苦都要落在我爸一个人身上吗?有什么用呢?”“谈溪……”“闻渡,你别安慰我,更别可怜我。”“我不需要。”谈溪声音微冷,带着距离和抗拒。她低下头,手指被装着矿泉水瓶的塑料袋勒得生疼,但她却依旧不肯放手,因为这种疼痛能够让她有一种强烈的活着的感觉。谈溪走到座位旁,给叶琳递上一瓶水。她此时才睁开眼睛,看见闻渡,一愣,然后下意识站起身。谈溪按住她的肩膀,“妈,你坐着,你就把他当成我同班同学。”叶琳又看了一眼闻渡,接过水瓶,也不喝,就只呆呆地坐着,双眼完全无神,极其空洞。谈溪也不说话,就是任由着叶琳靠在她身上流泪。过了一会儿,护士搀扶着谈向北从里面的房间出来,谈溪站起身。谈向北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脊梁像是一座塌陷了的山。“爸。”谈向北极瘦,两颊凹陷,慢慢开口:“走吧。”“怎么,不住院吗?”叶琳无助地看着女儿。谈向北回答:“不住,我没病,我要回家。”谈溪看着父亲固执的侧脸,头一次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抓着手中的塑料袋和他一起往外走。叶琳快要流干了眼泪,拉着谈溪,“小溪,你劝劝你爸呀。”谈溪看了她一眼,无声地摇摇头。她今晚不想强迫谈向北。一是因为大医院的床位紧张,不是想住就住的,二是因为活检结果还没有出来,三是因为今日是新春第一天,她可以理解父亲想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度过春节,而不是医院。所以,她低着头,一声不吭。*谈溪叫了车,他们四个人站在医院门口等着。叶琳头发乱糟糟的,脚上还踩着拖鞋,身上穿着单薄的毛衣,刚才谈溪把自己身上的外套给了她。闻渡脱下自己的大衣,就要给她,谈溪摇头,“我不要。”这一次,闻渡有些强硬,他没说话,将手中的大衣披在谈溪身上。自己身上就留下一件白色的毛衣,看着快要融入冰冷的医院内。外套上尚存他身上的体温,以及闻渡特有的清冽香气。谈溪第一次消除身上的疏离,用别人的外套裹紧自己,以此麻痹自己一点点变凉的心。医院一层的巨型屏幕突然亮起,上面出现了一个老人的镜头。老人穿着白大褂,虽然头发半白,但看着精神极好。谈溪见屏幕上标出他的名字。“林哲堂。”“人民医院院长。”“燕城大学医学院院长。”自从谈向北出事后,谈溪将燕城所有医院的信息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她自然听说过林哲堂的鼎鼎大名。这人身上的荣誉多得数不清,院长不过是他众多履历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称得上国内肿瘤医学的一座巨峰。只不过因为他所涉及的学科曾经与谈向北的疾病无关,所以谈溪从没特意了解过这位医学专家。但是现在有关系了。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样级别的专家现在都很少出来做手术了,她也不过就是随便看看。他们家或许连医药费都凑不齐。林医生主要在介绍如何预防癌症以及癌症早筛的重要性。谈溪盯着屏幕上的林哲堂医生,苦涩地自嘲地笑笑。她自以为在能力之内已经很认真地照顾父亲了。没想到还是不够,远远不够。闻渡也恰好转身,默默看着那屏幕。神色冷峻,看着比往常愈发疏落。谈溪此刻忽然害怕沉默。安静会让她胡思乱想。她扭头递上一瓶矿泉水,“你喝水吗?”闻渡摇摇头,神色竟然有些落寞。谈溪不由得问:“你怎么了?”闻渡依旧摇头,只是低声道:“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谈溪苦笑,“还能怎么办,治。”“——或者祈祷,不是癌症。”她看着闻渡,眼睛中含着泪,泪光看着有几分虔诚的味道。闻渡心脏发疼。他知道,谈溪不是将命运交给虚无缥缈的人,但头一次,她流露出了这样的情绪。他低下头,没说话。此时,什么安慰都是苍白的。很快,车来了,叶琳将谈向北搀扶进后座。谈溪与闻渡告别,轻声道:“你早点回去吧。”她感受到远处的新春欢乐气氛,与医院格格不入的气氛。闻渡点点头。两人谁也没有说再见。他们走后,闻渡独自站在医院又将那有关癌症的宣传片看了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