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也从未认真看过她,以至于相识多年,沈棠音在他心里,一直是初见时那个小脸软白,略带点婴肥,一笑唇边便涌起两个梨涡的,好脾气,又好骗的稚龄少女。甚至就连这个形象,也在日复一日的,因被母后强迫着对她曲意逢迎,百般讨好而生出的怨怼上慢慢扭曲变形。以至于,他一想起沈棠音这个名字,都觉得厌烦厌恶。直至今日,他才发觉,记忆里那个稚龄少女已无声长成了将要及笄的姑娘,已与他印象中的沈棠音背离很远。她一张小脸净白如瓷,线条美好,早已褪去了稚龄时的婴肥。长而密的羽睫轻抬,一双杏眼仍旧清亮如墨玉,看向他时,却已不再铺上一层笑影,取而代之的,是疏离与防备。一身色彩明丽的衣裳也换成了月白、浅灰这样冷淡的色调,如此朴素的颜色,愈发让她显得疏远而陌生。陌生的,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她。“棠音……”李行衍倏然觉得心中那平复了多日的古怪之感再度涌起,令他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眼前之人的名字。小姑娘却像是受惊般退了一步,躲到李容徽的身后,将身子彻底藏住了,只露出一点素色的裙边:“往后,还是请殿下唤我一声——沈姑娘。”她说着,微福了福身,头也不回地往北侧宫门的方向走。李行衍眉心重重一拢,下意识地抬步去追。刚往前踏出一步,却被李容徽不动声色地拦住了。那张昳丽的面孔上满是深浓而真切的笑意,却像是毒液一般,要一点点渗入旁人的骨髓里:“我想,棠音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皇兄与其去做些无谓的纠缠——”他的目光往一旁的陆锦婵身上一扫,淡声道:“倒不如与皇嫂百年好合。”李行衍银牙几欲咬碎,盛怒之下不顾姿态几次出手,都被李容徽挡下。眼见着,小姑娘素色的裙边就要彻底消在游廊尽头,他只觉得脑中一空,不顾一切地厉声开口:“沈棠音,若是你嫁与我,就是如今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国母之尊,天下女子的典范,难道你不想要吗?”视线尽头,小姑娘那一道浅色的裙裾轻轻一停。就在李行衍升起希望来的时候,小姑娘却轻轻开了口:“我只想家人安好。”“国母之尊,天下女子的典范,殿下还是另寻旁人吧。”说罢,她再度福身,对李行衍恭敬一礼,转身步下了游廊。纤细的身影渐渐消失于梅枝掩映处,再也不曾回头。第58章 京城雪缱绻不舍那一日的品香宴, 便似一滴热油落进了冰水里,惊起了整个沉寂已久的京城贵女圈子。私底下的手帕交圈子中,更是流言无数。有说户部侍郎嫡次女喜鹊登枝, 一朝得了皇后青眼, 日后怕是有大造化。有说那户部侍郎嫡女身份不高, 即便是得了皇后青眼,日后也不过是个良娣的位份,成不了气候。还有人私底下议论着, 这样公然的偏颇下,沈家嫡女会有何反应, 会不会登上门去,以正室的身份教训那陆锦婵。更有甚者, 每日里还拐着弯地路过沈府与陆府门前, 就盼着两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看这盛京城里最大的热闹。只是没几日, 她们的念头便彻底落了空。陆锦婵只如没事人一般, 该赴宴赴宴,该赏梅赏梅, 日子过得并无半点不同。而沈家嫡女,更是连大门都未曾出过, 每日待在闺中,将一切流言与目光阻隔在外。若是说她伤心欲绝, 却也不像。毕竟从品香宴回来的第二日,相府便以提前迎贺年节为由, 张了灯,结了彩,一派喜气。甚至几回太子亲自登门, 东宫的仪仗都到了沈府门前了,却被沈相以时近年节,府中诸事杂乱,不堪迎驾为由,生生给拒了回去。如此一来,盛京城中更是众说纷纭。可偏偏棠音对此却是全然不知。她自品香宴回来的隔日,便收到了李容徽自自己这拿走的两本古籍,并一大沓誊抄完的宣纸。棠音将这叠宣纸与前几日中誊抄完的放在一起,又清点了一次,便知道余下的古籍已是所剩无几。本着早点拿回玉牌的心思,她将自己关在闺房里,一连誊抄了数日,就连太子曾登门过都不知。就在今日里,她才终于落了下最后一笔,揉着略有些发酸的手腕自古籍间站起身来。“檀香。”她轻轻唤了一声,杏眼微弯:“两个时辰之前晒着的那几张可干透了?若干透了,便拿过来与前几日写的放在一处。”候在外头的檀香听见她的吩咐,便轻轻打帘进来:“还未完全干透,小姐您再等等。”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股子冻风便也自锦帘缝隙里钻入,带得桌面上刚写完的宣纸微微飘起一角。这可是刚抄完的,墨迹还未干。棠音一惊,忙以玉镇纸一一压住了,这才一道抬起眼来看向檀香,一道轻声问道:“父亲可在书——”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视线也正落在了檀香的身上。只见今日里檀香一身喜庆的桃红色小袄,连着同色的棉裙,只裙裾上零星落了一些雪沫子,甫一触及到屋内的热气,便化成了一小滴晶莹的水,将裙裾的颜色染深了一些。“下雪了?”棠音有些讶然,轻声开口。“是啊,外头下了好大的雪。”檀香笑应。盛京城地势偏南,即便是冬日里,也少有冷得刺骨的时候,更是极少落雪。上一场雪,大抵已在三五年之前,记不清了。因而得到檀香肯定的答复后,棠音也格外高兴些。只随意拿了件斗篷披在身上,便提着裙裾匆匆往廊下走。相府中的抄手游廊建得巍然,视野开阔,只站在廊下,便能纵观整个庭院。只见此刻庭院里已是遍地铺白,梅花枝上都压了厚厚一层落雪,可半空中却仍是玉鳞飞舞,大有永无止歇之态。棠音将裙裾提得愈发高了一些,伸足出去,软底的鹿皮小靴在干净的雪地上轻轻一踏,落下一枚小巧的足印。她一路往雪中的庭院里走,四面赏景,急得檀香忙追了出去,一路为她打着伞,生怕她风寒侵体。棠音四处走了一阵,直到将这庭院中的雪景都赏尽了,这才想起了要拿回玉牌的事来,遂侧过脸轻声问檀香:“对了,爹爹呢?可是在书房里?”碎雪打在绢伞上簌簌有声,将檀香的嗓音盖过去大半。“相爷一早就进宫去了。”*寻仙殿中,香烟袅袅,宝烛高烧。成帝坐在一张兽皮毯子上,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如窗外的雪沫子般,颓散,却透着一股寒气:“北面的雪灾刚赈下去没几日,便又天降大雪,连绵了整整半月。”“城池里冻死饿死流民无数,更有甚者,已开始易子相食。数个城池民心不稳,已有暴/乱之态。”他说着,皱眉将视线落在宝帐外肃立的臣子身上:“沈相,你如何看?”沈厉山双眉紧锁,思忖良久,方缓缓道:“雪灾可赈,暴/乱却麻烦。如今天降大雪,北面已是民不聊生,若再以强势手段镇压暴民,怕是会引得暴/乱加剧,甚至会有乱贼趁此机会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他顿了一顿,又道:“依臣所见,应当恩威并施。由皇室中人亲任赈灾使。既可显天家皇恩,又可安百姓之心。”成帝昨日彻夜问道,今日只略往深处一想,便觉得脑中一片钝痛。他以拇指摁了自己的太阳穴,也不再深想,只径自问道:“皇室中人颇多,在京城的也不少。依沈相看,谁最合适?”沈厉山目光微抬,斟酌了须臾,还未开口,旁侧一道温润嗓音已响在静室,掷地有声:“依儿臣愚见,七皇弟最合适不过。”成帝抬目看了一眼太子,眸光微动:“李容徽?”“是。”太子微垂首,恭敬答道:“皇室中人,或年幼懵懂,或有职衔在身,或于京城中已有家室,不便在年节之前远赴北城。唯独李容徽,无牵无挂,即便自幼未经蒙学,在谋略之上稍有欠缺,但有各城巡抚太守相助,也定能妥善完成此事。”“且,这赈灾使,要的是皇室众人的名头。若是遣旁支出去,未免难以服众,唯有遣皇子,才能真正收复民心,平此灾祸。”成帝摁着太阳穴的手指略微松开了一些。他虽已许久不理朝政,但对眼前之事,多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毕竟此事都不消深想,只一眼看,便知是一件无甚名利可图,却又极为艰难,甚至还会有性命之虞的烫手山芋。丢给谁,谁都不乐意接着。想至此,他面色微动,又问沈厉山:“沈相觉得如何?”沈厉山掀起眼皮看了太子一眼,旋即拱手道:“既太子殿下心中已有人选,那臣自无异议。”成帝闻言微微颔首,抬目看向太子,略有些感叹道:“难得你们兄弟一心。”李行衍豁然抬首,神情微震,而沈厉山只拱手的姿态微微一顿,便又不动声色地肃立如初。成帝笑道:“今日清晨,老七已与朕主动请缨,去北面赈灾。”“还放下话来,雪灾一日不平,便一日不回盛京。”李行衍几乎要将银牙咬碎——这明明是一场不得不赴的鸿门宴,但李容徽抢先一步提出来,反倒在成帝心里落得个好。但事已至此,他还是不得不咬牙夸赞道:“七皇弟深明大义,是皇子之典范。”他顿了一顿,又垂首道:“灾民可怜。若不是臣手中统领着三部,杂事繁多,定会主动请缨去北面赈灾。”成帝颔首,又抬手一指旁边的香案。大宦官伏环会意,紧步过去,自香案底下取出一纸面略有些泛黄的奏章,走出宝帐,双手递给了沈厉山。沈厉山接过,目光略微一扫。上回赈灾之事离得颇近,所耗物资还未来得及清算。因而手中这一折,写的是五年前的雪灾用度。成帝自宝帐后开口:“此回用度,便令户部按折上所写清算下去,交给七皇子。”“沈相意下如何?”沈厉山眸中暗光微动。时隔五年,斗转星移间,各地物价早就涨了不知多少,这点军饷怕是不够。再者,五年前的雪灾只是两个城池受灾,这回足有七个,再加上各地叛乱需要清剿,其中的人力物力更是难以衡量,又岂能混为一谈?若是按折子上的算下去,勉强到了当地赈完灾后,怕是连回来的路费都不剩。不在当地攒个两三年饷银,根本回不到盛京。……那时候,也许棠音的婚事都已定下了。沈厉山唇角难得地往上一抬,顺手将折子一合,淡声道:“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