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认为我不过因为母亲的事在与他置气,气消了便会回来,父王当时并未派人寻我。我离宫时听宫人说,父王叫了杜卫前不久送来的几个民间歌姬,正在画室里寻欢作乐。我心灰意冷,终于对越国再未有一丝希冀。
是啊,这样不理朝政,整日作乐的君王会因何事而烦忧呢?彼时父王在声色之间意气风发,如同当年随舅舅四方征战的那个马上儿郎。
我无法将床上这个满头白发的人,双目混浊的人与我记忆中的父王联系起来。父王瘦得不成样子,双颊完全陷了进去,仅剩一层枯萎的面皮,而那仅剩的面皮又白的不像样,透着病态的青色。他的双唇完全是青紫的,干枯的双唇贴在一起,又或许是想说什么,他的下颔动了动,却似乎没有气力将它张开。
父王看着我,眼眶红了,很快便流下泪来。
我从未见过父王如此颓败的样子,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最终,我叹口气将手上盛的汤药放在床头的桌案上,在床边坐下,将父王扶起。父王实在太瘦弱了,隔着里衣,父王的背上尽是骨头的凸起。
我将父王的头轻靠在床头,将玉枕覆在床头繁复的镂空凸纹上,好让父王舒服些。药已经有些凉了。我一勺一勺地喂着汤药,父王听话地喝了,只是双眼仍看着我,半刻不曾移开。
喂完汤药,我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父王拉住了我的手。
“西儿……”他艰难地唤道。
我很久没听见父王这么叫我了,自父王上位后,自我被册封为越国承阳以来,父王再未叫过我的名字,大多数时候都叫我“承阳”,似要向天下人昭告一般。
我是他的最为宠爱的女儿,他曾说要我做越国最为尊贵的公主。
“为什么……要回来?长晤已经没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这里?!走得远远地多好,为什么要来送死!”父王有些激动,说到最后,已是哭声沙哑。
“我是承阳啊,父王忘了吗?是您亲自下诏册封的。自那时起,我的命运就和越国系在了一起。”
父王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父王与其担心我,不如想一想越国的臣民吧。作为君王,也总该有一刻是该为这江山下的百姓考虑几分的。”我听着自己逐渐冷漠的声音,父王双眼里初见我时焕发的一点神采终于消失殆尽,混沌中又带着灰败,拉着我的手也慢慢松开,耷拉在床沿。
出殿门时徐公公在门外候着,见我出来了,赶忙接过我手上的空碗。
“若是公公得闲,越西想向公公求教几句。”
“老奴不敢,公主有话尽管说就是,老奴定用心听着。”徐公公连连俯身。
“旁人进出越宫如此艰难,父王何故染上瘟疫?”
“陛下这恶疾怕并非染上是瘟疫,”徐公公说话的声音放小了些,“陛下染上恶疾,是左相带着太医来诊,诊出是瘟疫来,满朝哗然。左相先是处死了那个从宫外带来瘟疫的教坊歌姬,又先后处死了陛下身边的几个宫人,紧接着又处死了太医院的几个太医,说是未早察觉陛下的恶疾。老奴觉着,这病……许是陛下的膳食里有古怪。”
父王辗转于美色之间,早前就曾私下向太医院寻些壮阳的药物,杜卫怕是早就暗中做了手脚,父王的身体越吃越亏,膳食里似乎也加了慢性毒药,最终将父王拖垮。
如此明目张胆地处理此事,在朝百官竟无一人指责,杜卫当真是成了越国的主人了么?
“眼下陈军虽进驻越宫,但仅仅包围了承阳殿等几个宫室,老奴已派人将长乐殿打理一番,公主可在长乐殿安寝。”
徐公公将我送至长乐殿殿门前,微一俯身,便转身离开了。
殿门仍然恢弘如旧,两旁的石狮也仍旧器宇轩昂,一切如昨,只是易了主。
长乐殿是越国历代王后所居殿室,母亲从前住在这里。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先王刚去,大伯握权掌政,父王作为先王最为宠爱的儿子,遭受排挤又受各路杀手追杀,不得不举家迁至嘉陵,以求舅舅嘉陵王的庇佑。
那时父王身边只有我与母亲,为了躲避杀手又怕牵连舅舅,只将哥哥寄养在嘉陵王府,我们住在山脚下的木屋里,屋子很小,但好歹能避风雪,父王有时也会去山间打些野味来。母亲总觉得亏欠我,时常抹着眼泪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野菜。夜里母亲总爱搂着我,唱着外头街市里流传的童谣哄我入睡。夏季蚊虫太多,咬得我痛痒难忍,无法安眠,母亲便抱着我说,总有一日会让我离开这里,住进天底下最好的房子里。
如今倒是住进去了,我和母亲却想逃离这里。
这座房子,原是用累累白骨堆砌的啊!
母亲也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罪孽,遁入空门,想来是为超度那些亡灵而赎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