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不免暗自庆幸,至少这点有利于我。
吴青春说她从宣不拔手里接快递时是最好做的时代——大概可以比作是快递的萌芽时期。
那时的包裹量很少,几乎走路就送了,即便是多的时候,骑自行车也就一会儿。
那时的收件是相当赚钱,收件是暴利选项,是现在的好几倍。
那时的投诉件也少的可怜,几乎鲜有客户投诉,即使有,打个电话说几句也就搞定。
而且那时的总部基本不会罚款——至少不会乱罚,再者,那时的客户还对投诉概念淡薄模糊,只一味儿知道自己的包裹完好无损,没有遗失即可。
那时的扫码枪大的像一块板砖。
即使在好的快递时代,干不下去的也大有人在。
吴青春说跟他一块儿起步的人也换了好几个,像换届一样位子不保,几乎每届都有不同程度的轮换。
原因大都因宣白不拔的‘别有用心’。
“那两口子——两个老流氓——他妈的牛啊!”吴青春最后很搞笑地说,眼睛依旧瞪得圆圆的:
“每年都能‘请走’一两个分部老板,为什么呀?
原因很简单,就是看人家把区域做起来了,做得值钱了,就昧着良心,背地里找下家,最后从中赚取高额的加盟费,转让费。”
哀叹一声,“这点谁都知道,却谁都没办法。”
“因为快递经营权在他手里。”我试着说。
“是的,”吴青春说,“就因为手里弄点小权,所以才看起来公司的一针一线,一丝一毫,所有东西都像是他们家的。”
前两年是因那些人做得太好,有利可图了,才被‘请走’,后两年却因做的不好,或做不起来了——
总部的罚款凶狠残忍,游戏的规则变得没有人情味,收件的暴利高烧退去。
行业里竞争者异军突起,以及多数聪明的客户的‘投诉觉悟’等等,才逐一被‘请走’,明正而言顺。
前者当然是想做——甚至想当成一份光荣的事业,倾尽一生来做,却被某些人的贪婪撞的粉碎。
后者则是历经无数磨难,到头来发现他们所坚持的东西不过是在替别人作嫁衣裳,于是‘不请自走’。
“那两口子虚伪狡猾,又贪得无厌,哪管你下面人的死活......”
吴青春一边说,开始一边用扫码枪扫描单号,每扫一个就对其拍照,相应地按键一次,如此这般,循环不止。
“呃......”我开始感到惊诧,因为这大概是我迄今为止,第一次听到员工在人背后诉说自己老板的短长,也是最直接的,毫无避讳的。
“你看宣不拔,表面上看起来人模人样的。
见面说话时总跟他们称兄道弟,又是给递烟,又是给点火,看起来客气得不得了,还时不时鼓励他们跟他好好干,他绝不会亏待他们什么的。
他说那些话时,噢!天呢!看起来能耐的不得了,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给我感觉他差点就要把手举到头顶给你发誓了,你知道吗?
然而,实际上给你的优惠政策一个没有,一个没有姑且不说,竟还给你乱扣乱罚,乱扣乱罚姑且又不说了,你却还不能开口说什么......”
“哦。”
“你再看看白不拔,那女的眼睛里只有金钱,是出了名的钱罐子——
你看那肉脑袋上箍的,脖子上挂的,和那两只肥手上戴的,哪一件不是从底层快递员手里捞来的,那都是人家的血汗钱......”
“哦。”
如此这般,吴青春一讲起宣白不拔来滔滔不绝,以至我恍惚感到他们当真像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他们对公司员工的种种龌龊行为罄竹难书。
他们的眼睛里也许只有金钱,他们对快递事业无所作为。
他们奸猾狡诈,虚伪无耻,如此如此,以至有那么一阵子,我竟怀疑起吴青春所说的话来。
当然我更担怕她的诅咒成真,最后同样的悲剧落临到我头上,以至我倾尽所有,苦心经营,把所在的片区做强做大了,到头来竟沦为冻毙于风雪的悲哀的‘抱薪者’。
“你怎么不干快递了?”
我贸然问吴青春,想确定她是否惨遭宣白不拔的排挤来着。
“我嘛?”吴青春下意识瞅我一眼,像困了一样慵懒地笑着说:
“干累了呗!五六年了,真心累了,到现在可以说已经是身心俱疲。”
说罢,忙又解释说并非因宣白不拔什么,我是说关于宣白不拔的排挤,压根儿与那两口子无关,纯属她个人因素。
“理解不来。”我笑着回她,但并未笑得释然。
“是不好理解,”吴青春说,“你才刚开始,你不会懂的......只有慢慢的,久而久之时间长了你自会领悟,时间问题。”
“大概是时间问题,”我慢吞吞地说,“只怕花了一大笔加盟费,到头来——”
“你怕宣不拔把你踢了?”
“你说的呀,他就这样换过很多人——我总不能,不能还没开始就被请下课了吧?”
“那倒不会,你放心!”吴青春忙解释,同时一边嘿嘿地笑着:
“你才开始,少说也得做一年,至于会不会踢你走,那也是一年后的事,现在还早着哩!
再说,学校的快递还没说换就换过哩!
学校快递体量大,是个特例,没那么随随便便的,即使宣不拔想换掉你,他也还担怕快递一朝瘫痪,他的网点小命不保。”
“但愿吧!”吴青春的话并未给我像一张保证书一样的效果。
这时一个学生突然冲进店子里,吼一样报了取货码,随即以燃烧般的眼光,在店子里浏览什么似地扫描窥探,仿佛急着赶去哪里。
吴青春反应敏捷,浑身自带了感应器一般,很快招呼那学生‘稍安勿躁’,同时搁下手里的活儿,转眼功夫就找出那货来。
“是昨天的滞留件!”吴青春刻意似地强调,“没来取吗?还是忘了?”
“搞忘了,不好意思!”
“再报一下取货码。”
那学生很不屑地报了号码。
“还有名字,电话后四位,都再报一下。”
吴青春慢吞吞地说。
显然这是多此一举。
那学生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很不情愿的样子,到了现在,眼睛里已经闪烁出急躁的光,大有火山爆发一样的阵势。
但吴青春却面不改色,最终使那学生如期所行。
“有些程序好像是多余的。”我试着建议。
“我知道,”吴青春说,“我不过是想挫一挫这种学生的锐气罢了,这种人永远不知天高地厚。”
“噢——”我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
因为我头脑里猛然闪过一句佛家的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店子里又进来取包裹的学生,吴青春这时又忙着招呼起来。
如此如此,接下来取包裹的学生就越来越多,那些学生陆陆续续踱进吴国的店子里,仿佛一群群讨债队伍。
直到吴国的女员工小肖离开她的电脑屏,开动嗓门尖吼起来,“大家不要急!不要急!排好队,排好队......”
这时我才知道学生下课了。
下课的那阵子持续的时间异常久。
于是我很早就跟吴国他们打招呼回去了。
后来我在永和街路边摊上吃面时看到了吴国。
那时恰逢晚饭时分,他开着一辆带车棚的小三轮车,车棚是帆布的,已经破破烂烂,显然已有些年头了。
车厢内还装了不少的货,从一个破开的碗口大的窟窿里即可看出,不,简直一览无余。
那时他坐在车架上仿佛在等待什么,他把脖子拔得长长的,时不时朝左前方和右前方打探张望,急得额头直冒汗。
大概正是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前方五十余米处有一群人,那些人像是在聚众斗殴,把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
于是很快的,我就听到有人说是电动车撞人了——
撞倒了一个人。
也有人说撞倒了两个人,说是撞断了腿什么的,伤势不容乐观,还有流血不止云云。
现在却被那些爱看热的人围成一团。
我朝吴国‘嗨’了一声,问他开车去哪,他勉勉强强地笑着说要去送小区的货。
“还有小区的货吗?”我禁不住朝他大吼一声。
但他却没再回我,仿佛此刻已无心再开玩笑,只轰隆一声,把车驱向看热闹的人群一些。
于是我只好默然静坐,脑海里无由然浮想出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向吴国索要包裹来着。
浮想出吴国凝在脸上的心急如焚,他又在货架上翻来覆去倒腾起来。
同时又把摆齐的货一个个次序打乱,叫那些学生等得焦躁不安,吴青春端的又同哪个学生争嚷起来。
他们的女员工小肖一个劲儿敲打键盘,如同在弹贝多芬的《暴风雨》奏鸣曲。
如此如此,直到最后,有一阵子我竟感到吴国和我形同陌路。